深深覺得自己臉上好像寫著三個字——“大傻子”。
起身借口上洗手間,進了廁所,餘葵靠在隔間門板上,掏出手機委屈給時景發消息,本來有一堆話想抱怨,噼裡啪啦敲了半晌鍵盤,嘆口氣,又刪得隻剩一行。
小葵:你在西安的工作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啊,想回北京,想你了。
她發完便熄屏,也沒指望時景能立刻回復,他在基地有紀律,手機禁止挾帶進入工作區域,每天也隻能在休息時間,集中給她回消息和打電話。
衝水出門。
餘母抱著手守在邊上等待,見她出來,難得放輕聲哄:“餘葵,你可別擺架子,人家這麼優質的小伙子,父母都是機關領導,我好不容易才託人介紹的資源,雅勻現在是把孩子生了,就你八字沒一撇……”
餘葵平靜垂眸,對著鏡子洗手。
“是啊,她要是沒生,也輪不著給我介紹。”
餘月如拿出化妝包,往她跟前一擺,“你陰陽怪氣什麼,把妝補上,你要是有她的本事,能帶個紅圈所合伙人、上海女婿回來,我用得著替你操心嗎?”
大了九歲、孩子滿月還沒領證,在因婚前協議拉扯的夫妻,也值得成為鞭策她的範本。
想起譚雅勻剛挽著老公路過,聽介紹人說出那男孩條件時,唇角輕蔑優越的迷之勝利者微笑,餘葵隻覺得無趣,她有時實在不懂這對半路母女,對幸福充滿功利的定義和注解,仿佛隻要物質和地位得到滿足,旁的一切感受都可以犧牲和忽略。
“確實用不著。”
餘葵今天出門急,洗了澡忘記戴戒指,否則直接把手往她跟前一亮,直接省了廢話。
她開門見山拒絕:“妝我不會補,吃完這頓飯我就走,這是看在外公外婆的面子上。至於你請來的人,自己跟他們解釋吧。我有男朋友,他比任何人都好,他就是我未來要結婚的對象。”
餘月如怔了兩秒。
“朋友圈沒有,你爸也沒提過,你突然哪兒蹦出來的男朋友?他在哪兒?人都沒領回來過,你該不會為了推拒相親在蒙我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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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葵關掉龍頭,慢條斯理抽紙擦手,已經心如止水,“你瞧,無論我跟你說什麼,你的第一反應永遠都在質疑和否定。哪怕你根本都沒嘗試了解過我,明明對我的工作和交友一無所知,卻仍要簡單粗暴自顧自地替我安排規劃。比起相信我自己能過得很好,你更在意能否掌控我。”
她一針見血點明扼要,把垃圾扔進紙簍,總算抬頭,凝視她。
“媽,我感謝你在我小時候,對我的成長不聞不問,讓我能渡過舒心快樂的童年,現在也像那時候一樣做就好了,你不需要替我操心任何事,無論工作還是婚姻,我有能力過上比你安排更好的人生。”
“關於這一點,我想在你上一次質疑的時候,我已經證明過了。”
受她重視偏愛的譚雅勻去了交大,而脫離她管教的餘葵,從年級墊底考進清華。未盡的反駁悉數被堵在嗓子眼裡,餘月如這輩子很少嘗過權威被挑戰的滋味,她明明怒不可遏,但被那雙眼睛看著,忽然失語,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洗手間暖色的頂燈下,餘葵足比她高出半個頭,精巧秀致的五官,像極了程建國年輕時候的翻版,看似溫和,實則堅定、大膽、充滿主見。
那眼眸明亮坦蕩,但沒有了小時候的孺慕和畏懼,也沒了中學時代的不甘與倔強,沒有愛也沒有恨,隻剩風輕雲淡。
無比熟悉,也無比陌生。
餘月如恍然意識到——
餘葵沒有在嘴硬,她是真的,不再渴求從她這裡得到任何東西,無論物質、母愛還是關心。
哪怕兩人有著世上最深的血緣關系,可母女間的裂痕,卻像一道巨大的鴻溝盤踞在彼此的人生裡,在經歷漫長歲月的侵蝕後,早已無處下手修補。餘葵確實沒有說錯一句話,她對她的了解,甚至比不上外面席間那個叫四餅的陌生人。
第103章 第五個願望
再回到花廳,服務生已經快把菜上齊了,四餅剛吃了兩口,見她回來,悄悄擦嘴,“咱走嗎?”
餘葵壓低聲。
“吃飽再走,我爸讓我封了兩千塊紅包。”
“那麼多…”
四餅眉心一凜,惡狠狠夾了一口波龍塞嘴巴裡,“叔叔真是厚道人,我必須撿著貴的替你吃回本!”
她倒不是饞這幾口吃的,就是為好友不值當。
譚雅勻的生日、升學宴、孩子滿月宴…從小到大,餘月如這繼母替她操持得妥妥當當,一樣沒落下,輪到親女兒餘葵,什麼都沒享受過,就連考上清華,換在別家光宗耀祖的事,在她們家,隻因為譚雅勻發揮失常,怕傷到她的玻璃心,最後都悄無聲息地揭過了。
隔壁啃肘子的小男生被她的吃相鎮住,跟她搭訕,“姐姐,你能替我盛碗甲魚湯嗎?我胳膊短夠不著。”
四餅欣然答應。
盛完又聽小男孩問:“你隔壁那位就是餘葵姐姐嗎?我聽我媽說她是山壩子裡長大的,怎麼一點也不像?她好漂亮呀,比雅勻姐好看……”
這小崽子,四餅眼縫一眯,“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譚雅聲。”
“譚雅勻是你堂姐?”
“對啊。”
“那你可得聽好了,餘葵姐不僅長得好看,還考了清華大學,成績也比她厲害,最重要的是,男朋友還比你雅勻姐的老公帥!厲害吧!”
小男生藏不住表情,聽見清華這倆兩字,他嘴巴張睜圓了,蹭站起來回頭,衝隔壁桌扯著嗓子問——
“媽!餘葵姐姐是清華大學畢業的嗎?”
“我不要雅勻姐給我輔導功課了,我要餘葵姐姐!我也要考清華!”
譚雅勻本來在搖籃那邊逗孩子,男孩的話音一響,鬧哄哄的花廳突然靜了一瞬,全場焦點移過來。
孩子媽尷尬揪他耳朵,想把人拎到外面去教訓,未曾想男孩痛得顫聲還捂著耳朵喊,“我不要雅勻姐,一寫錯題雅勻姐就掐我,讓她去掐自己的孩子吧……”
但凡稍微熟悉這個重組家庭結構的人,此時視線都不著痕跡在譚雅勻和餘葵身上來回徘徊。
譚家的妯娌暗地裡嘀咕。
“真是女大十八變,高一那會兒看著餘葵瘦瘦怯怯的,誰能想到,長開了這麼漂亮有氣質,跟她爸爸去了幾年,清華也考上了。月如真是,當年我就跟她說,讓她對自己的孩子有點耐性,別把撫養權讓出去。兩孩子要是都養在跟前,現在一個清華一個交大,一對學霸姐妹花,多討人喜歡。”
“還不是雅勻性子霸道,都結婚的人了,讓她輔導幾道奧數題都沒耐性,還掐孩子,兩姊妹當年住一個屋檐下,餘葵估計沒少被她欺負……”
“唉,她婚禮之前說是疫情耽擱了,現在孩子都滿月,到底還辦不辦?”
“誰知道?說年紀大的老公疼人,我瞧這位拽得夠嗆,眼睛都長天上去了,敬杯酒還要雅勻這個才出月子的媳婦給叔伯陪笑臉。”
“畢竟人家是上海土著,又是紅圈所高級合伙人,也算階層躍遷了,姑爺傲氣點難免的。雅勻也是心氣強,她憋著一口氣,非要在哪方面壓人一頭。”
“有錢又怎麼樣?日子過得太憋屈了,我可不會讓我女兒受這種罪。”
“你家小奇不是六月份就畢業找工作了,我聽說餘葵之前在那什麼互聯網巨頭企業當領導,你讓他去加個微信,難得碰面,餘葵這麼優秀的孩子,哪怕問問經驗也好。”
“多虧你提醒我!小奇,快過來——”
……
飯沒吃完,餘葵發現自己被過來加微信討經驗的譚家孩子包圍了。
他們嘰喳一說話,中間人就插不上嘴了,男嘉賓被晾在邊上,顯得有點無措,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接過孩子們的話茬,順勢問起餘葵的微信。
餘葵的眼神看向餘月如。
見她一幅失魂落魄、欲言又止的模樣,到底沒繼續當眾落她顏面,隻是假裝從包裡找手機,翻翻左口袋,又摸摸右口袋,同時不著痕跡給四餅使了個眼色。
以她倆的默契,四餅一秒接收信號,手藏桌底下偷按撥號鍵,餘葵的手機應聲震動。
她裝模作樣掏出來,走開兩步。
滑動接通,捏著嗓子,聲音切換到嗲裡嗲氣模式:“寶貝,你工作結束了沒有呀……我?我媽外孫女滿月宴,還在這邊吃飯呢……不行,我不喜歡,你現在就回來陪我嘛,我好想你啊……”
餘葵對著空氣亂撒了一通嬌,估摸著在座該聽的人都聽清楚了,正打算掛斷電話功成身退,原本應該安靜如雞的話筒那端,突然溢出一聲輕笑。
“寶貝?”
男人重述一遍,同樣的詞語,從他喉嚨裡吐出來,便性感低沉,帶上天然的磁性。
他音調懶洋洋的,饒有興致道:“葵寶兒,你知道嗎,從我幼兒園畢業,家裡就再也沒人這麼叫過我了。”
轟!
餘葵的腦袋空白了兩三秒,臉頰瞬間爆紅。一回頭,隻見四餅捏著自己手機,瘋狂朝她眨眼示意那不是自己打的。
晚了……
誰能想到,時景今天竟然有時間,在這個點給她回電話。
餘葵一想到從她嘴巴裡不要錢往外蹦,那堆勸退人的肉麻話,全被正主聽見了,就隻想把頭埋在故鄉的紅土裡,交代父老鄉親每年來給自己上墳。
偏偏桌上的人這會兒都盯著她看,她隻得鎮定自若繼續演,“好了好了,不說啦,我吃完飯就回家了……”
時景不接茬。
“想我都是騙人的嗎,才聽兩句就掛。”
“那你要怎麼樣嘛?”
餘葵急了,臉頰緋紅,耳朵滾燙,又覺得不好意思,捂著話筒壓低聲,“剛才是接錯了,人有點多,我現在有點忙,晚上回去再打給你。”
闊別昆明多年,時景又一次領教這座城市的交通狀況,看前面堵得水泄不通,他幹脆提前結束訂單,下車才邁出兩步,便聽餘葵敷衍地說要掛斷。
小白眼狼。
時景信了她想他的鬼話,千裡迢迢才落地,飯也趕不及吃一口便打車過來,此時隻感覺太陽穴突突跳,磨著後槽牙,“不準掛,你原本打算接誰的電話?”
餘葵的求生欲總算上來了。
老實答:“四餅。”
“那些甜言蜜語你原本打算說給誰聽?”
男人太敏銳,有時不見得是好事。餘葵往席間瞥了一眼相親對象,心虛地咽了口唾沫,“我媽。”
時景的聲音這才放緩了,像跟小孩說話一樣哄她,“吃飽了沒?”
“嗯,就要走了。”
“真的想要我回來陪你?”
“想。”
“好吧,既然你如此要求。”
時景翹起唇角,“再等幾分鍾,我過來接你。”
餘葵順嘴一說,聞言一個機靈清醒過來:“來接我?你從哪兒來接我?你們國慶不是沒有假期嗎?你在西安的工作結束了?”
“嗯,本來該回長沙,但我請了婚假,就轉機來昆明了。”
背景中傳來車流的鳴笛,他的聲音頓了頓,氣流輕了一些,聽上去便更顯得認真,“小葵,我也想你了。”
餘葵腳底發飄掛斷電話。
回頭迎上滿桌人好奇、懷疑的目光,介紹人試探,“小葵,是男朋友?”
“嗯。他來接我,我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