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葵從公司離職後的空窗期,用空白簡歷和剛畢業那會兒的作品集,到她最喜歡的國內著名漫畫工作室應聘助手,跟別的漫畫新人一樣,認真學了幾個月經驗,結果因為繪圖速度和能力太強,太有社畜自覺,離職前被老板深情款款、再三加薪挽留,還給她頒了個季度優秀員工獎。
工作室正在連載的作品,是餘葵近些年最喜歡的漫畫之一,能參與創作,她也感覺到非常榮幸,面對挽留,中途幾度動心,隻是想到自己的存了多年的腦洞快生鏽了,到最後,還是婉拒了老板的盛情。
她在家附近的寫字樓,租了一閣平方不大,但寬敞明亮的辦公廳做工作室,請了位剛畢業的美院學生做助手,風風火火開始了她新題材的漫畫創作。
平凡的高中生小橘,在奶奶去世後,突然擁有了能看到別人生命進度條的能力,生活的寧靜從此被打破,一段段陌生人的感人故事,從此被引出……餘葵想創作一部關於成長和孤獨,幸福純善的作品,為了畫面的治愈與柔和,她幾乎放棄了大部分炫技的畫法,努力使筆觸細膩溫柔,明亮美好,直抵人心。
剛開始的進度很慢,餘葵也不著急,反正她賬戶裡的餘額,還夠支撐她認真打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每天上班就泡一壺花茶,坐在寬大明亮的工作臺前,抬眼望去,落地窗遠處是朝陽燦爛,綠樹成蔭公園,接著在白板上整理一下今日任務,把邊角的工作分配給助理,然後慢條斯理開機,啟動繪板,繼續昨天的徵程,勾勒自己喜歡的世界。
小時候的餘葵,是無論如何沒有想過,長大後的自己,能過上這種舒坦日子的。
正午陽光明媚。
休息間隙,她仰靠在椅子上,讓眼睛離屏幕稍遠些,打量構圖,抬手去摸杯子,悠悠抿了口金盞花茶,忽地見正摸魚在互聯網衝浪的助手抬起頭來,顫聲試探問——
“小葵姐,或許…你從前是《無字碑》的主美kerry嗎?!”
餘葵好幾個月沒聽到人這麼稱呼自己了,剛剛離職的那家工作室老板和同事都叫她小餘,多親切。
她是不大願意自己的真實信息被掛到網上去的,皺眉疑道,“你在哪個網頁看到的?我記得我之前搜過關鍵詞,網上沒我的個人信息啊?”
“啊啊啊!”
“竟然是真的!!你就是Kerry!”
小姑娘激動得拳頭都捏緊了,原地尖叫,蹦跶閃現到餘葵桌前,“小葵姐,你是我的偶像!我每天午休都在打《無字碑》,你都看見了,居然從——————來沒有跟我提過,這遊戲是你畫的!嗚嗚我好幸運,我竟然跟偶像一起單獨相處了那麼多天!”
“也不算我畫的吧,是團隊共同的作品。”
Advertisement
餘葵糾正一下,又問,“你是在網上見著我大名了嗎?在哪兒見的?官網、論壇還是貼吧?我現在就聯系人刪帖。”
“怕是來不及了,現在傳得到處都是。”
她弱弱把自己電腦屏幕撥過來,給她看,“你也知道嘛,這幾個月以來一直有玩家吐槽新出的幾款角色立繪和皮膚畫風割裂,尤其上周更新以後,醜到大家團結起來開始聯名抵制了。”
她說到這忍不住罵起來,“那個Feynman不知道幹什麼吃的,他的風格是寧爛勿缺吧,好好一款遊戲,被他上了一大堆垃圾東西圈錢,收破爛都沒人要……”
餘葵放棄了跟一名憤怒玩家的無效溝通,接過鼠標自己看,源頭查找半天,就在貼吧飄得最高的爆貼裡,有疑似公司內部人士最先爆出了她部分的個人信息。
10樓:搞不懂大家為什麼都罵現任主美,從東野黎明到基因商店,Feynman的能力起碼是經過認證的,業內公認的強,上任主美有什麼?她才25歲,連本科都是學自動化的,畫齡幾年?有任何大項目的美術工作經驗嗎?長眼睛都明白,當初方委病了,她副手上位,本來就是名媛空降撿漏,大小姐命好離職得早,現在又有Feynman替她背鍋罷了。
12樓:25歲做到主美確實有點扯,Kerry長得好看嗎?家裡有礦還是睡上去的?
樓下還真開始有人被帶了節奏,罵了幾十樓後,終於有熱心前同事跳出來實名反對。
41樓:利益相關,前某大廠策劃。工位在《無字碑》美術組樓下,10樓你可以黑Kerry從方委那接手《無字碑》,成為公司最年輕主美有幸運因素,但說一半藏一半我就不明白了,她本科拿的是清華雙學位,除了工學還有藝術學,人家兩門兼修,正兒八經的學霸,光明正大進的公司,怎麼就成了名媛空降?從前工作接觸過一兩次,很謙遜很有實力的小姐姐,帶節奏生兒子沒屁眼,造謠小心被提告。
43樓:別管畫齡幾年,美就是美,醜就是醜,玩家的眼睛沒瞎。從Kerry離職到現在,角色質量滑鐵盧翻車是事實,美術風格割裂、建模醜陋是事實,遊戲評分持續下跌是事實,上周更新一出,直接從4.5跌到了4.1,前任主美在時候,就沒掉過4.7,作為一名從內測之初就對遊戲寄予厚望到處安利的玩家,現在臉都被打腫了,心痛。
44樓:連唯一好評的周年限量皮膚,都是上任Kerry的遺產,靠遺產撐了幾個月,現在庫存沒了現原形,還來給人家潑髒水,丟不丟人。
46樓:什麼?周年限量是Kerry的遺產?我去,虧我之前還發帖誇它是Feynman接任以來最驚豔的作品,欺騙感情,現在就回去怒刪!
……
罵著罵著,有人歪樓扒起了餘葵的個人信息。
78樓:就我一個人好奇嗎?25歲,清華雙學位,聽描述大概率長得不錯,25歲就做過《無字碑》主美,有沒有知情者能提供點兒更詳細的情報,比如照片什麼的,有償。
事情就是從這兒起走上了無可挽回的道路。
餘葵入職公司的內網頭像證件照、姓名、團建合照……都被深扒出來上傳至貼吧,圍觀群眾見她有幾分姿色,又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搬運至各大論壇和微博,甚至連國內知名的問答網站,都出現了問題:如何評價《無字碑》前任主美餘葵顏值?
下拉第一個答案,就是她在清華的學生證大頭照,順便艾特了她在微博的五十萬粉馬甲。
……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難怪昨天,在國外治病的《無字碑》第一任主美方委突然找她扯闲篇兒,話裡話外問她想不想回公司力挽狂瀾,估計就是曾總派來打探的。餘葵也理解他帶病做說客,真正為這個遊戲傾注過心血的人,誰也不願看它就這麼毀於一旦。
但餘葵已經有了現階段更想實現的抱負。
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是一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
看著玩家們群情激奮,爽是很爽,就是不該以暴露她的個人隱私為代價,餘葵的無情鐵手在問題下方點了舉報,又一一聯系版主刪帖,勞累一中午,還沒來得及歇口氣,餘葵猝不及防接到了漫畫編輯打來的電話。
“小葵,擇日不如撞日,咱們就趁當下的熱度,趕緊把你的日記《惠風少女》上市吧!”
第102章 第五個願望
十月一號,國慶開始。
餘葵給助手放了假,趁這機會回了趟昆明探親訪友,休養生息。
雲南的天湛藍如洗,雲朵像半懸在低空的棉花糖,大團大團的,中午又燙了金邊,霞光穿透雲隙掩映著高樓。
城市林蔭道上,梧桐和香樟的枝丫,被金秋的葉片壓矮。
在步行街跟約好逛街的四餅見面時,她震驚地盯著餘葵瞧了好幾秒,上下左右拉著她打量後嘆道:“小葵啊!你現在完全是個大城市女孩了!”
餘葵當即便被她逗笑了,“大城市女孩兒什麼樣?你現在也是時髦漂亮的都市麗人呀餅!”
四餅前幾年在廣州學紋眉做美甲,攢了筆錢,回昆明開了家店。因為口碑不錯,生意沒怎麼受疫情影響,去年年底又開了第二家分店,事業小有所成,還在昆明買了房,有輛奧迪A4,雖然沒能實現小時候開網吧的願望,不過她嫁了店隔壁開網吧的老公,強強聯手,也算是曲線救國達成夢想。
此刻她卷著精致的頭發,穿著質感舒服的絲綢裙子,笑容舒展,容光煥發。
要是有時光機,餘葵都想把她現在的樣子拍下來,送回去給16歲因被棄養輟學,在理發店打工,每天洗幾十顆頭的四餅瞧一瞧,告訴她,未來的她有多厲害。
“不一樣,我的打扮在表面,你的改變是內在。”
四餅絞盡腦汁找詞兒,“雖然你現在就穿著普通的牛仔褲和衛衣,但是氣質和過去不一樣了,這可能就是舒展隨性、有底氣的文化人的感覺吧……哦,和時景很接近!”
她總算想到一個最貼切的形容,“我剛乍一眼見到你的感覺,就像我十六歲時候見到時景一樣,氣質就很讓人仰望。這麼一說,你們倆現在真的太像了,難不成人一起生活久了會被同化?對了,時景呢,他怎麼沒跟你回來?”
餘葵答,“他有工作,上個月跟導師去西安做技術支持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呢。”
她說到這兒,嘆口氣,有點想他了。
那天凌晨,時景被一通電話喚走,餘葵起初以為他去趟洗手間,沒料第二天早上睜眼,人已經跟隨攻關小組到了西安。時景是軍人,幹的又是國防類別底下的研究,工作上的事,巨細無遺都有保密條例,有時餘葵想了解他的科研內容,隻能在網上搜一搜,看看報道出來的隻言片語。
驕傲是挺驕傲,就是分別的日子太難熬。
兩人挽著手,邊走邊聊天。
路過書城,餘葵在櫥窗裡瞧見了《惠風少女》的巨幅海報,貼滿一整面牆,非常氣派,看來宣發下血本了。
她頓下腳步,想了想,帶著四餅往店裡拐。
“要逛書店嗎?”
四餅好奇打量書城布局,“現在的書店可真奇怪,賣文具店賣咖啡,就是不賣書……”
“我送你個禮物吧,四餅。”
餘葵墊腳從壘成書塔的建築最上方,取下一整套漫畫,排隊在收銀臺等待付款。
“我都好多年沒買過實體書了,你突然送我一套漫畫兒,我又想起來咱倆初中時候,在校門口租書看……”四餅懷緬地回憶起兩人當年偷偷把書藏課本底下看少女漫,被老師發現罰站了一整個晚自習的時光。
隊伍總算排到盡頭,付了錢,她笑著動手拆開塑封。
隻是翻開瞧了一兩頁,四餅的動作定住了。
漫畫開頭,沮喪的短發鹹魚主人公,在開學第一天,塌著肩膀生無可戀走近教室,和麻將臉的長發女孩兒成為同桌,交換了剛申請的企鵝號。
女孩兒的名字叫四餅。
一生當中,這是第一次,有人把她平凡無奇的人生寫進書裡,甚至出版成漫畫發行。四餅的眼睛被淚光糊滿了,半晌才吸了吸鼻子,使勁拍了餘葵的肩膀一下。
“你幹嘛不早點告訴我,你現在居然都成真正的大漫畫家了餘葵!”
“才不剛剛上市嘛,我也想給你一個驚喜。”
“這就是你從前讀書那會兒,畫的那本日記吧?當時還打死不讓我偷看,你這究竟畫了多少年呀,這麼厚一套……”
“也就畫到大學畢業吧。”
四餅一邊抹淚,一邊佩服,“有你這樣的毅力,你不成功誰成功,餘葵,我宣布你是我這輩子最好最好的朋友!”
餘葵攬著她肩膀,溫聲堅定道:“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陪最好的朋友吃飯逛街看電影一條龍服務還沒結束,餘葵舉著冰糖葫蘆,接到了餘月如打來的電話。
才瞧見來電顯示,她眉頭便不由一蹙。
四餅湊過來看一眼,小心安慰,“你媽媽也真是,女兒都那麼厲害了,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還不琢磨好好跟你改善關系,我要是有你這樣懂事聰明的女兒,我都高興死了。”
餘葵無奈嘆氣。
“打上個月她知道我辭職的事兒以後,隔三差五就催我找份正經工作,估計覺得我現在無業遊民的身份給她丟人了吧。”
四餅納悶,“她怎麼會知道,你不是跟你爸商量好了,瞞著她的嗎?”
“譚雅勻估計在網上看見,告訴她了。”
“八婆,這麼多年她怎麼一點沒變。”
四餅同仇敵愾,“從前告你早戀,現在告你辭職,跟她做異父異母姐妹,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小葵,快點把你出漫畫的事昭告天下,看他們還敢不敢編排你。”
“算了吧,我可不想讓他們欣賞我的作品。”餘葵滑動指尖,在鈴聲熄滅的最後幾秒,接起電話。
餘月如的聲音隔著聲筒傳來:“餘葵,你在哪兒呢?怎麼周圍鬧哄哄的?”
“跟朋友逛街。”
“5號就是考研報名時間,你現在怎麼還有心思出去玩兒?餘葵,你辭職出來,難道就打算這麼遊手好闲混下去?現在的社會競爭這麼激烈,等再過幾年,你年紀上去了,青春不在了,精力也跟不上,履歷還是空白一片,你打算怎麼辦,要麼工作、要麼考研……”
過了剛開始大發雷霆的階段,餘月如鞭長莫及,也隻能隔三差五打個電話念念叨叨。
餘葵把話筒挪遠些,直到她數落得差不多了,才移回來,剛要找借口掛斷,又聽她道,“……今天是雅勻孩子的滿月酒,你換身像樣的衣服,等一下過來金鷹廣場酒店吃飯。”
譚雅勻孩子的滿月酒,她去湊哪門子的熱鬧?
隻是沒來得及等她說話,對面通知一聲便掛了電話,餘葵暴走,捏著手機瘋狂晃了好幾下,才給程建國打電話。
程建國倒是想得開:“去就去唄,四餅跟你一塊兒,把她也叫上,好好吃一頓。你現在一年到頭在北京,也見不著你媽幾面,給她外孫女封個紅包,說不定她怨氣散了,就不逮著你念叨了。”
餘葵不指望靠一個紅包改變什麼,她內心深處已經明白,有的孩子生來就和父母緣淺,當小時候的眷戀和依賴都落空後,長大後的她,早就不是母親能掌控的風箏。血緣的紐帶拉扯不斷,她不會逃避女兒的撫養責任,但也僅此而已,更多精神上的撫慰和溫暖,她從沒有得到過的,也無力給予。
酒店位置離她不遠。
餘葵想通之後,瞬間心平氣和了,幹脆就跟四餅一路闲逛過去,在酒店對面小超市買了個紅包,寫上大名隨禮。未曾想她如此不計前嫌有誠意,還是被餘母擺了一道,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她被安排了一場相親。
男方據說是某211高校教師,29歲,有海外留學經歷,家裡兩套房、兩輛車……當然,所有的信息,是餘月如親切挽著介紹人胳膊,兩人在花廳裡,你一句我一句,合伙演戲在餘葵面前吐露的。
她和飯桌對面相貌周正腼腆的男人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