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這兒,聲線微沉下來,說話也輕了一些。
“小葵,比起過去六年毫無希望的等待,現在的日子對我而言已經足夠幸運。所以,我可以接受除分開之外的任何答案,無論被拒絕的理由是再等等、太快了、沒想好,隻要回頭想想過去兩千多個日夜是怎麼過來的,我就有了用不完的耐心和勇氣。”
男人的頭發很短,開車側顏認真俊朗,眼眸黑沉透亮。
像極了他17歲那年單車上的側臉。
餘葵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眼淚滾燙快掉下來了,隻覺得感動又心揪,扭頭飛快擦掉,不等他話音落下,傾身湊上前,吻在他臉頰上。
時景一怔。
抬手,指腹觸摸了被親吻的地方。
“我現在相信你離不開我了。”
餘葵的唇角已經翹得沒邊了,仰頭讓眼淚倒回去,“戒指呢?準備了沒?”
時景原本計劃周全的求婚,忽然變成了半自助。
他無奈:“你打開手套箱看看。”
餘葵心痒毛抓,極力控制因興奮輕顫的指尖,把手套箱裡所有東西一股腦翻出來。
絨面戒指盒。
文件袋裡頭依次放著時景的銀行卡、證件和兩寸半身照,還有準備遞交上級的,隻剩時間未填的一沓結婚申請報告和表格。
她先把戒指戴到自己手上,試了試尺寸,對著車窗外正午的光影欣賞了一會兒,然後拔下來塞回去,打開筆蓋,低頭在膝蓋上寫字。
時景並不如表面這般從容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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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葵突如其來的發問,打亂了他的節奏,順序全亂套了,偏偏他開著車,瞧不見她反應,懸著心偷撇了副駕駛一眼。
見她忙碌,不大確定開口,“小葵,你在做什麼?”
餘葵得意舉給他看。
“給你的申請表填日期,怎麼樣,我這字兒寫的還算工整吧?”
時景失笑。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顧慮和緊張實在多餘。
四環的橋梁上,龐大的車流擁堵匯聚。
車載廣播正在收聽FM103.9,北京交通電臺,主持人播報完擁堵狀況後,一陣信號不穩的電流聲閃過,音樂流淌出來,將密閉空間內的每個角落充斥,歌詞唱——
“…還好遇見你,
那些不可能的事都變成了奇跡,如此的神奇。
因為遇見你,
才會相信原來我也能夠飛過人山人海的,世界找到你。”
餘葵收起文件,歪頭細聽了一會兒,“這首歌好熟悉,咱們是不是在哪兒聽過?”
沒過多思索,時景給出正確答案:“2015年純附冬季運動會,你跑一千五百米的時候,主席臺放過這首歌。”
“天哪,你的記性簡直喪心病狂,這種細枝末節都能記得住!”
餘葵驚詫望向他。
時景淡聲解釋:“這首歌是2015年7月7號發行,那天田徑場陪你跑完,回教室的路上,我在搜索引擎裡檢索過它的歌詞,喏,就是這一句——”
“平凡的世界閃過奇妙的光芒。”
等待音響裡歌手的高潮演唱結束,他才接著往下:“我覺得這句歌詞很貼切,確實奇妙,高二剛轉學那會兒,我去競賽教室,偶爾路過你們班門口,每次都見你戴著耳機,收緊衛衣帽衫的系帶,把腦袋藏起來,仰躺在靠窗的椅子上。像沙灘上曬太陽的小魚幹,有種躺平的可愛。”
“你看,即便命運沒有因緣巧合,我們沒有換錯書包,沒有認識彼此,你還是會在我的記憶中留有一角。”
“這算誇獎嗎?”
餘葵別扭,苦口婆心跟他商量,“要不你還是把這段兒從內存條裡刪掉吧,記點好的。”
“駁回申請。”
時景果斷拒絕,無間隙絲滑地切轉其他話題,“其實我父親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在世上最想感謝的人就是你了,小葵。”
餘葵摸不著頭腦:“謝我什麼?”
時景:“因為跟你的約定,我在南方留下來,盡管那時姑姑和老師都認為我放棄競賽保送的決定草率任性,但現在想來,正因如此,陰差陰錯又多陪了我父親一整年。”
哪怕父子間拉鋸不斷,偶爾冷戰爭執,被訓斥管教,但成年之後的歲月裡,他無數次慶幸當初的決定,沒有給自己留下更深的遺憾,他繼續往下,“你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無論那時還是現在。”
“在昨晚叔叔入院之前,我有大半年時間,沒跟我媽通過電話了。”
從醫院出來,時景一直沒提母親,餘葵也沒敢主動問,直至此刻,才聽他敞開心扉,說起兩人的溝通內容。
講述時,他的話裡總算少了一些落寞,多了幾分釋懷。
時景父親患的是白血病。
去昆明赴任那年,正屬於臨床治愈後的觀察期,黎雁回曾猶豫,要不要放下手上的研究和工作,跟隨丈夫到昆明,照料兒子,替他分擔瑣事。
當時的體檢報告一切都好,丈夫身邊也有專職的醫護人員和秘書照料,她最終選擇了讓自己後悔的決定,哪怕有著頂尖的醫療資源,丈夫從舊病復發到去世,過程還是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黎雁回的心態徹底坍塌了,作為妻子,她認為自己缺席失責,沒有體察到丈夫的身體透支勞累,作為母親,她更是從來沒能平衡好家庭和工作,在雙選題前,永遠自私地選擇了實現自我價值。
等她發現隔閡成型時,壁壘已經牢不可破。
少了丈夫緩衝,時景不愛跟她說話,相處疏離,越在冷漠中對峙,她的負罪感便越深沉,隻能麻痺自己做更多的工作,把時間擠滿排解孤獨。
時景渴望著她的諒解,她何嘗不是一樣,渴望被兒子原諒。
親情有時就這麼簡單,化解矛盾的唯一辦法,是溝通尊重,坦誠相待。
回到小區。
餘葵撐傘下車,離開前,捏著戒指盒子,趴在降下來的車窗上,想起通知他兩個好消息——
“時景,我明天下午就去籤日記的版權合同,謝謝你今天給漫畫一個圓滿的大結局,最後一章,我會盡量把你畫得更帥。”
不等他說恭喜,餘葵眼尾彎彎笑起來。
“另外,我打算裸辭了。”
念頭從萌芽到落地,餘葵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今早處理工作郵箱,才下定決心。
誠然,這份工作給她帶來了許多榮譽和歷練,但那都是過去式了,她絕不要被動地呆在同一個職位上,溫水煮青蛙一般,讓人壓榨奪走自己的發展空間。
第97章 第五個願望
周一。
餘葵早起化了全妝,隻為讓她那張人畜無害的臉看上去更有氣勢一些,還特意挑高了眼線。
時景上班比她更早,出發前,她特意對鏡,給他拍了張照片。
黑色短發,長耳墜,紅唇,over size西裝加細腰帶,搭配細高跟,板著臉不笑的時候,看起來也有點兒高冷御姐的架勢了。
小葵:今日穿搭,怎麼樣?
A:特別好,可以穿去跟老板吵架了。
A:加油!
餘葵會心一笑,將手機熄屏。
讓她下定決心辭職的最後一根稻草,其實是周六助理抄送給她的那封郵件。
Feynman瞞著餘葵,給A組發去了新的需求表,推翻了上周五,她下班前最後敲定的版本。新增的改動,和市面上另一款大受歡迎的遊戲角色,在概念和細節上有細微的相似。
原作能大火,自然有其優勝之處,而Feynman的跟風借鑑,很巧妙地拿捏在一個玩家們會花錢、同行有爭議、但又不至於引來版權糾紛的程度。
在餘葵看來,她前期辛勤努力,無數次推翻重來,優中擇優,好不容易將遊戲的風格和品質定調,Feynman卻不斷試圖往內部塞進亂七八糟的元素。
他或許是個成熟的商人,但餘葵無法在留有汙點的作品下方冠名。
今天的公司似乎格外明亮整潔,大樓入口擺放著錯落有致的鮮花,保潔工人不知幾點上班,已經在做最後的收尾,大廳裡,還有師傅在準備拉扯條幅。
餘葵疾步走進轎廂。
認識的策劃部經理替她刷了工牌,贊美了她的穿搭後,兩人並肩走進24樓,他順口打聽:“今天市裡領導來參觀考察,聽說除了展廳,也路過咱們24樓,Kerry,美術組應該是你負責講解接待吧。”
“曾總可能有其他委派。”
“怎麼會?”
他故作詫異,“Feynman空降過來,論能力,論對項目的貢獻,這差事哪能輪得到他呀?”
餘葵沒接話。
細高跟踩上厚重的地毯,細密無聲,她唇角輕挑,微笑點頭跟人分別。
人就是這麼復雜的生物,餘葵當初升任公司最年輕的主美時,這群年紀比她大的管理層,沒少在後頭不平妒忌使絆子,現在瞧她拳腳施展不開,被壓一頭,幸災樂禍中又含了點兒同情。
餘葵深吸口氣,推開會議室玻璃門——
室內一靜。
眼前是被Feynman召集的幾位下屬,一行人正在開早會,會議已經臨近尾聲,眾人大概都沒料她今天來得出奇的早,氣氛短暫凝滯了兩秒。
這通會議沒有人告知餘葵。
在座的老員工估計兩頭不想得罪,幹脆兩頭討好,這下被逮個正著,尷尬得面面相覷。Feynman倒是老油條,他面上絲毫瞧不出,把投屏下調至結束頁面,熱情招呼餘葵加入討論。
然而嘴巴這麼說,他穩坐主座,絲毫沒有起身讓位的樣子。
餘葵態度平靜。
將一分鍾前打印出來的文件放到桌面,兩根手指推至他跟前,“Feynman,給我一個解釋。你是打算越過我,將這個拼湊縫合的四不像角色上線嗎?”
這話踩到了他的尾巴,Feynman的笑色淡了,“Kerry。”
“我明白你的藝術堅持,但說白了,你這套方案沒有兼顧商業性,我並沒有完全否決你的推出的版本,隻是讓大家在產品內容裡加入一些商業考量,追求流行趨勢,既能討好玩家,也能讓遊戲掙錢,就這麼一個小小的提議,能加為什麼不加?我有理由懷疑你對我個人的意見,影響了對決策的判斷。”
“你認為什麼是商業性,你考慮過這款遊戲的生存周期嗎?”
餘葵面無表情注視他,音調強度逐句遞增:“說得好聽追求流行,說白了不就是抄?”
“假如您所謂的商業考量,就是靠一堆趕工出來、態度敷衍、打磨不足、全是錨點的網紅風皮膚圈錢,那恕我不能苟同,因為它們明明完全有機會變成更完美的作品,給玩家更有深度的內容和角色體驗——”
“是你,讓它變成了一堆質感廉價的垃圾。”
餘葵鮮少有這麼鋒芒畢露的時刻,二十五歲的女孩,目光沉得驚人,強大的氣勢覆蓋在平靜的表面之下,令人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