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夫一笑,“我們都有問題想向您請教,昨天那臺手術實在太牛了,今早一到科室,大家都在觀摩視頻,真是享受。那麼高難度的手術,竟然隻花了四十分鍾,術中出血不到一百毫升,老師,我現在努力的目標,就是想給您當一回二助!”
黎雁回把三明治放回大衣口袋,回頭瞥餘葵一眼,“吃飯了嗎?”
餘葵一愣,誠實搖頭。
“一起吃吧。”
隨著黎雁回邀請,女大夫的視線終於落在餘葵身上,女孩穿著白裙子,淺色針織開衫,黑發柔順靜垂在肩頭,眉眼秀氣精致,氣質幹淨溫和。
沒聽說過黎主任有女兒,她好奇問:“這是您……”
“我兒子對象。”
她言簡意赅承認。
餘葵剛買的東西,被女大夫託人送到CCU。
她落後半步,忐忑跟在大佬身後,聽著兩人討論外行不太懂的醫學名詞,悄悄掏出手機,手速極快地給時景發了條消息。
小葵:你得一個人吃飯了。
小葵: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你媽邀請我去內部食堂參加他們的同事聚餐。
時景大抵在開車,隔了五六分鍾才回復。
A:?
小葵:說來話長,超市偶遇的,我也滿頭問號,現在就是大寫的緊張。怎麼辦!!時景,你媽媽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她會不會不喜歡我?
A:別擔心,她連我也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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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放輕松吃飯就行,我到了過來接你。
食堂餐桌上壘著大袋小袋的外賣盒,果然還沒開席。
不過人都聚齊了,黎雁回進去時,大家齊刷刷站起來打招呼,主任背後多了隻小尾巴,聽說是兒媳婦,年輕醫生們很有眼力見地,按長桌的位置次序往後挪,移出個空位。
黎主任大抵有潔癖,落座前,先掏出醫用酒精棉片把面前的桌椅擦拭了一遍,又朝她看來,餘葵的屁股還沒沾到椅子,眼見主任的眼神飛來,彈跳般起身,“我也擦。”
她兜裡揣著早上擦臉買的香氛湿面巾,剛掏出來,黎主任不忍直視地又撕了一片,直接上手擦拭,“你那個沒有消毒作用。”
餘葵大驚,忙接手,“我來,我來!”
她把自己面前仔仔細細消了遍毒,心中腹誹,總算知道時景的強迫症遺傳誰了,這不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嘛。
整頓飯過程中,黎主任都在解答後輩們的問題,她講話不徐不疾,清清冷冷的,卻是個全才,手術方案、藥劑減量……無論哪方面的疑問都信手拈來。
外賣還挺好吃,餘葵記下包裝上的logo,努力做朵安靜的壁花,聽一群醫生熱火朝天地討論,就在她慶幸於這頓飯即將安然結束時,時景媽終於抽出空闲,抿了口水,回頭問她。
“我聽時景奶奶說,你們兩個決定結婚了?”
餘葵一筷子辣椒炒肉嗆到氣管,臉漲得通紅,扭頭湿巾捂臉,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想說這誰造的謠,還沒影兒的事兒,誰料黎主任美人蹙眉,叫人遞了杯水過來。
“你這炎症挺嚴重的,別再吃辣椒了。”
餘葵猛灌一大口,紅著眼睛正要點頭受教,誰料黎主任打開手機後置電筒,“張嘴。”
“啊?”
“看看你的扁桃體。”
餘葵含淚緩緩張大嘴巴。
萬萬沒料,人生第一次見男朋友媽媽,竟然就是這般坦誠相對,女人能清晰觀察到她的牙齒、口腔、充血的扁桃體……
她讓她“啊——”,餘葵就“啊”。
度秒如年的十幾秒過去,黎主任總算慢條斯理抽回充當舌壓板的新筷子。
她關閉手電筒,問了餘葵今早吃了哪些藥,叮囑她停了其中幾樣,又說了兩個新藥名,接著道,“實在不舒服,可以用霧化輔助,減輕水腫和炎症,門口藥店就能到買家用霧化器……”
她說著,懷疑:“我剛說的藥名,你都記住了嗎?”
餘葵跟被老師抽查似的,緊張扳著手指一一把那長串的陌生藥名復述出來,主任滿意點頭。
餐桌上的醫生已經陸續離席去忙工作,走之前,黎雁回似是想說什麼,想了良久才開口,“我結婚時候,時景的奶奶給了我一些東西,等你們婚期定下來通知我吧,我把東西交給你。”
她要走了。
餘葵話到嘴邊想解釋,又覺得多餘,鼓起勇氣道,“時景到停車場了,您要和他聊兩句嗎?”
話一出,餘葵敏感地察覺對方的情緒有了細微起伏。
她抬腳似乎想往外走,卻又被餘葵灼灼的眼神盯著,定下來,勉強解釋,“不了,我還有工作。”
她快速轉身朝外走。
盤在腦後的碎發垂落幾縷,那瞬間,女人工作中堅不可摧的強大面具仿佛出現了一道裂紋,遊刃有餘消失了,無措和局促從裂隙間透出一角。
“您不想見他嗎?”
見沒應答,餘葵本能焦急地追上去兩步,“您是不是還在怪他?”
黎雁回腳步一滯,總算回頭。
她漆黑的眼神靜得看不出情緒,“他是這麼跟你說的?”
餘葵聲音弱下來。
“時景一直有很強的負罪感,大學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都把自己封閉起來了,這些年,他過得很苦、很不好。可從我的角度,他那時才十七歲,孩子即便無心做錯了什麼,懲罰也應該有個期限。你們把時景教得正直善良,他這麼好,不應該背負這麼沉重的包袱過完一輩子,我們倆昨晚呆在醫院走廊,他一直沒閉眼,我猜,他應該也很想見見你。”
餘葵混亂地一股腦說完,緊張摳著指甲縫,她覺得自己多事,但短暫地和黎主任相處過後,又覺得她實在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樣,完全對兒子漠不關心。
女人在她的注視中,突然倉促別開眼。
日光燈下,她似是頭暈目眩,腳跟後移,身形小幅度地晃了一下。
“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餘葵趕緊上前扶她,“您身體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
她疲憊地閉了閉眼,搖搖頭,輕聲道,“你什麼也沒說錯,我到今天才知道他原來是這麼想的。我真是世上最糟糕的母親,我……我不是不想見他,是不敢。”
她話音落下,餘葵猝不及防在走廊轉角處,瞥見了縮回去的褲腿和白色球鞋一角。
餘葵昨晚在那腿上躺了一夜,怎能不認識來人是誰。
她精神大震!這麼好的機會,解開心結的機會在此一舉,此時不引著未來婆婆往下說,更待何時!
“為什麼不敢?他是您的兒子。”
黎雁回沉默了兩分鍾,最終什麼也沒說。
隻神色蒼白,讓餘葵把手機拿出來,記了一組手機號,“這是我的號碼,你爸爸有什麼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餘葵瞧著她的背影走出幾步,馬上就要離開餐廳,心裡暗暗著急,時景終於從走廊轉角處現身,面對面,颀長的身形安靜立在她們眼前。
“媽。”
他像是什麼也沒聽見,喚完這聲,掀起眼皮,深深朝餘葵看過來,“小葵,咱們回去了。”
餘葵捏拳。
簡直是復制粘貼版的兩個漂亮鋸嘴葫蘆,中看不中用,她都要急死了,靈機一動開始假裝咳嗽。
這一咳,牽著五髒六腑,真就停不下來了,餘葵忍著喉嚨撕裂般的灼痛,撇眼偷看兩人表情,扶上時景胳膊,上氣不接下氣道,“阿姨剛才給我開藥呢,說了幾個藥名,诶呀,我又忘了,不如咱們坐下來再聊一遍吧!”
第96章 第五個願望
安靜無人的醫院角落大廳。
撮合兩母子心平靜和坐下來之後,餘葵借口上洗手間,功成身退。
在轉角走廊等待的一個小時裡,她翹腿在長椅上,跟CCU的程建國通了視頻電話;
回復了郵箱和微博後臺的幾樁約稿信息;
順便跟漫畫公司那位策劃敲定了籤版權合同的時間。
一牆之隔,她偶爾回頭觀察聊天進展。
母子倆的肢體語言從一開始的尷尬拘謹,到後邊,黎雁回紅著眼睛低頭擦眼淚,時景也沉默,隔著一排座位,把紙巾遞給她,低聲不知說了什麼。
和解遲來多年,那是屬於親人間獨有的溫情時刻。
餘葵懸著的心總算著陸,收回視線,她也覺得心裡發燙,脹脹的,像是做完了一件重要的事,撫平裙角,深深呼出一口長氣。
真好。
時景的媽媽清冷寡言,但她對孩子的愛,到底不像餘月如那樣,愛得有條件、有保留。像時景這般能輕易洞察人心的聰明人,他其實比任何人都更追求高純度的感情,母親的愛意和原諒,是他撫平創傷最渴望的安慰劑。
檐外小雨還沒停,淅淅瀝瀝的,隔著氤氲的玻璃窗,綠化帶在視野中模糊成一片茂盛的深綠。
中午一點。
從醫院返家路上,時景研究所的項目數據出了一些問題,被導師的電話緊急召喚。
車子即將駛上四環,車流挪動緩慢,餘葵本想自己跳下去打輛出租,被他扣住手腕,“別,不缺這一會兒,我先把你送到家休息,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這樣不會耽誤你嗎?”
“導師給了一個小時,半個小時送你,剩下半小時趕過去,來得及。”
“其實我不困,雖然身體有點累,不過腦子現在特別亢奮。”
餘葵把安全帶扣回原位,好奇問:“剛才吃飯,你媽媽說,咱倆訂婚期時候通知她,時景,你跟奶奶說了些什麼,她是不是理解錯了?”
“沒。”
時景短促應了一聲,盯著眼前的車流,淡淡答道:“我跟奶奶要戶口本,方便打結婚報告。”
餘葵起初還沒反應過來。
意識到時景在說什麼,差點從座位彈起身,驀地轉頭盯著他,心髒像個乒乓球在胸口亂撞。
“打結婚報告?”
她結結巴巴,“你……認真的嗎?還沒問過我的意見呢!”
他扶著方向盤,含笑挑眉,“導師告訴我,求婚之前先準備好,作戰指導思想第一則,將才不打無準備之仗。”
餘葵故意促狹:“萬一我不同意怎麼辦?”
時景沉吟,“這次不同意,我就再問一次,下次不同意,就再問下下次…你知道,我不是一個輕易言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