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自己講得有點繞,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再抬頭,隻見時景坐在臺階邊,睫毛半斂,伸手在夾克口袋裡扒煙盒,動作倉促。
多年的軍校生涯讓時景肩背開闊挺直,但就在剛過去的一瞬間,他的背脊似乎垮了一點。
他的肩繃得很緊,冷白修長的指節肌束跳了好幾下,才順利把煙從盒裡倒出來,把煙蒂捏在手上,指腹碾來碾去,始終沒點火,像在極力克制著什麼。
“也許你說得對。”
“我大約並不是為了滿足誰的遺願,隻是為了滿足自己,叫心裡安寧,哪怕從來沒有成功過。”
直到那股突如其來的勁兒徹底壓下去,他終於抬頭,聲音低啞——
“小葵,我爸是被我害死的。”
餘葵像被一道雷劈傻了,驚詫看著他搖頭,“才不是,你跟我說過,你爸是病發去世的,這怎麼能怪到你頭上?”
“我媽到今天也沒有原諒我。”
他冷冷望著窗外的某處,遊離沒有落點。
“我冷漠自私,對他的生命流逝一無所覺。去昆明赴任那年,他曾想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把我帶在身邊,一股腦教會我他的處世智慧和人生經驗,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聽不進去。就在他搶救前兩個小時,還因為擇校問題和他爭執,他氣急了,打了我一巴掌。”
“很快,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我至今不知道,他躺在ICU那段時間,有沒有清醒地聽見我的承諾、我的道歉。”
“如果當年活著的人是我哥,一切可能都會不一樣,他是個聽話的兒子,總是細致照料身邊每一個人。”
他敘述的聲音低沉平靜,目光悽惘茫然。
餘葵隻覺得心被揪痛了,翻轉著絞痛,悶氣一陣陣湧上來,輕聲勸他:“你不要假設,為什麼都攬在自己身上,命運不歸人類安排,誰能活下來這種事情,根本沒得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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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景隱忍地閉眼。
忍下急促沉重的呼吸,再睜開,“問題就在這兒。”
“我離開那天,從北京寄給你那塊兒平安牌,它原本是我哥哥的東西,那年我跟大院的孩子下河遊泳,差點溺水,他脫下來替我戴上,再然後你知道,他救別的孩子溺水走了。”
餘葵搖頭,“這是巧合。”
“我曾經也這樣安慰自己,可我爸走之後,我偶爾會覺得,這些不幸大概是我帶來的。”
“才不是!”
餘葵使勁搖頭:“這些話你跟任何人說過麼?”
時景看她。
“我對任何人都難以啟口。”
餘葵此時終於明白他身上快要化作實質的沉重感從哪兒來了,任何人背上了這樣沉重的枷鎖,人生怎麼能輕松得起來,他幾乎是自我放逐般地選擇那所南方院校懲罰自己。
失約是他最無奈的選擇。
餘葵多想擁抱他,卻又無所適從,他太高,身上也太冷了,她攥緊手,險些帶出哭腔,“你當時怎麼不跟我說呢,我還在心裡怪你,我以為、我以為……”
時景的父親是高考前去世的。
算起來,她刪掉他那會兒,大概正是他自責內耗最可怕的時段吧,父親去世,連媽媽都沒辦法面對他,隻身遠赴陌生的城市和學校苦熬。
他對她的分享和抱怨全盤接受,卻對自己的痛苦隻字未提,隻在夜深人靜一個人消化。
難怪。
難怪這些年他始終克制地守在那座城市,沒找過她。
也許她當初的拉黑刪除就是壓垮他與人交際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究竟花了多麼長的時間才將自己打碎重建、變成了她今天所看到的時景。
第78章 第四個願望
當晚,餘葵在小區附近超市買了十幾隻大號收納箱,待組裝的紙板又厚又硬,堆了半米多高,老板用繩子捆起來,她拖動都難,時景掂量兩下,輕松扛到肩頭。
他的皮膚冷白,用力時,細細的青色筋脈便隨著繃緊的均勻肌肉浮上小臂皮膚表層。
排隊結賬。
餘葵過意不去:“我倆一起拿吧,這樣你輕點兒。”
時景伸手,從貨架上拿了兩盒草莓牛奶遞給她,“你拿這個。”
見她欲言又止,他覺得好笑:“小葵,我不是紙糊的,學校拉練經常負重幾十斤,走幾十公裡路,這點東西輕得很,累不到我。”
出了超市,兩側都是綠化帶,幹枯的枝條綴著新萌的嫩芽。
風靜靜的,兩人沿著返程的小路並行,都沒說話。她偶爾偏頭,就能看到他清瘦清俊的輪廓,在昏暗朦朧的路燈下,顯得靜謐又美好。
這是一個特別的夜晚。
在時景願意敞開心扉,剖白自己後,那層隱約籠罩在餘葵心裡的迷霧散了,她試圖努力回想之前的種種不甘和怨氣,但奇怪的,竟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她隻感覺遺憾。
那麼多年過去,他們仍像當初一樣,是彼此唯一能傾訴最隱晦秘密的對象。小路漫長,氛圍像是重回高三晚自習,十七歲放學回家路上,他們推著自行車,在林蔭道的路燈下並行。
仿佛時間從未被偷走,他們的心重新挨近了。
到家開燈。
吳茜在外約會,還沒回來。
兩人幹脆合力,用寬膠帶把十幾隻箱子都組裝粘好,先開始收拾東西。在著名體育強校就讀四年,餘葵一畢業,就把能跑一千五的強健的體魄還給了母校,裝了兩箱雜物,就覺腰酸背痛,看著滿地紙箱,癱倒在沙發上捶腰休息。
“不行了,要不你先回家,我還是明天晚上再收拾吧。”
看時間還早,時景幹脆接手,替她整理。
餘葵東西多是有原因的,她比較戀舊,什麼都舍不得丟,小到清華時期的課本和答題卡,每每他回頭問她,哪樣東西還要不要,她都隻有一個答案,“留著吧。”
“但這隻是一個紙折的兔子。”
“室友送給我的……要不留著做個紀念?”
如此往來幾次,時景終於嘆口氣,“小葵,別人寫給你的情書也留著麼?”
情書?
餘葵茫然了一瞬,瞧見他手裡展開那張薄薄的粉色信紙,回憶猛地湧回腦海。
大二時候,她期末連續幾天在學校圖書館同一片區域佔座復習,某天中午從洗手間回來,就在桌上看見了這封信。
對方並不知道她的名字,最後也沒出現,隻是寫了這麼一封文字細膩優美的情書匿名表白,餘葵當時留下這封信的原因,純粹是覺得對方文筆驚為天人,字裡行間都展露著作者海量的文學儲備,出於對文科大佬的崇拜,才收藏起來。
見時景往下讀,她慌了,臉噌地漲紅,從沙發上連滾帶爬撲過去,蒙住他的眼睛把信抽出來,“就這一封,扔就扔嘛,你別看了。”
時景扒拉開她指尖,從縫隙裡瞧她,睫毛掃過她的掌心,痒得酥麻,“你喜歡過他麼?”
“沒有!我都不知道人家是誰!”
餘葵跪坐在沙發的邊枕上,比時景略高出一截,見他瞧過來,觸電般縮回手,心虛錯開眼:“就是圖書館裡收到的,覺得他文筆挺好,留著當範文看看也不錯。”
他繼續低頭整理,假裝若無其事問起,“你大學時候很受歡迎吧?”
“才沒有!”
餘葵反咬一口,“論受歡迎程度,你才是招蜂引蝶的天花板吧,幾個月出不了一次校門,都能引得人家幻想做你女朋友,編了幾百條戀愛日常,她對你那麼了解,連我都信了。”
“對不起。”
他的動作頓住幾秒,側臉斂目,喉結滾了滾,“我希望永遠別再遇見那麼離譜的事,如果還有,請你給我為自己辯白的機會。
他偏過頭來,正視她。
“你也許不介意,但我很介意,我介意你怎麼看待我。”
餘葵被那眼眸看著,膝蓋一軟。
她有點兒慌,攥緊信紙,呼吸也急促了兩分,幹脆鼓起勇氣趁勢問道:“那你有沒有和人接過吻?”
時景很坦誠。
“有。”
餘葵的眼皮跳了一下。
冷氣和妒忌混著在心口亂撞,不問她難受,問了更難受。
她唇口微動,正考慮要不要再往下刨根究底,打開這潘多拉的魔盒,他突然伸手捏住她細腕,從掌心扣出那張粉色信紙,慢條斯理鋪展平整,夾在原先的課本縫隙裡。
他整個過程都低垂著頭。
直到封箱結束才開口,“我已經夠克制了,小葵,別再那麼看著我。”
克制什麼?
餘葵沒多想,她腦海中的天人交戰終於有了結果,咬唇,含混地加快語速,“那你告訴我,你是和誰——”
毫無徵兆地,男人探身吻上來。
室溫是適宜的24度,燈光是曖昧的暖色,她的發梢柔順黑亮,眼睛水光潋滟,唇色殷紅發亮,一張一合,似是一種無形的邀請。
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耐力。
渴望越壓越反彈,忍耐的弦越繃越緊,終於在抵達臨界後驟然斷開。
而餘葵對此沒有任何防備。
盯著視野裡放大的臉,她瞳孔驟縮,顱內轟地一聲哀鳴,停止了轉動,隻剩最直觀的感官功能運作。
他的唇觸感柔軟,呼吸滾燙,熱氣一下下拍打著她、灼熱蔓延到臉頰每一寸皮膚,快要把她燒至幹涸、融化。
她忘記了怎麼呼吸,隻能感受他的唇齒在她唇肉上啃啮、捻摩。
一下、一下。
他稚拙,但赤忱、狂熱地將她包裹、覆蓋,一起往欲望深處沉淪、拖拽。
又不知過了多久,餘葵的肺部的氧氣被徹底抽空,就在她幾近要窒息時,相接的唇瓣終於分開,她脫力般跪坐不住,渾身癱軟地從沙發邊枕往下滑。
而他順理成章把人接進懷裡,任由女孩無力地攥他胳膊,鼻尖溫存地抵著她鼻尖,呼吸纏綿。
“不就是和你接過吻嗎。”
他說,“即便那晚喝了酒,你真不該這麼快就忘了。”
餘葵好不容易生出點兒力氣,聞言又一次滑坐到他懷裡,被他的味道綁縛。
慌亂間,她手腳並用逃竄,好不容才從欲望陷井裡爬出來,爬到沙發另一端,大聲指控,“你犯規,說就行了,幹嘛還親呢!”
時景冷白性感的喉結滾了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