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昨晚時景說了喜歡她,即便她快樂、悸動、甚至生出一種年少時夙願得償想要喜極而泣的衝動…可是內心深處的安全感,並沒有隨之增加分毫。
這份喜歡,像是一塊隨時能被人收回的甜美蛋糕。
她害怕極了自己咬一口之後,又被通知蛋糕發錯人了,這麼好的東西不屬於她。
屆時,她中途流露過出的所有歡欣、感激,都會變成尷尬的笑話,若是她還因此發表獲獎感言,傾訴自己這些年來,為得到這塊蛋糕付出怎樣的努力,那就更愚蠢了。
直到途經十字路口,她才被時景一把抓緊手腕帶回來。
“紅燈了。”
著急起步的私家車從她半米之遙的地方擦著過去。
餘葵踩著斑馬線踉跄退回人行道臺階上,肩胛撞到他胸口,慌亂中抬頭看時景一眼,輕輕往旁挪了半步,才極輕極低地說了一句。
“對不起。”
正當時景以為她是在為撞到自己而道歉時,餘葵繼續開口。
“那時候我掛科了,覺得全世界都面目可憎,想到我們本來會一起上清華,最後卻隻有我一個人在那兒奮戰,覺得生氣,你也可以理解為幼稚的逃避,把你刪掉那段時間,我自己也覺得難受矛盾。”
“再後來,書包在操場上丟了。想到高二那年,你和我就是因為換錯包認識的,我突然覺得那大概是天意吧,就沒有再補辦手機卡,Q.Q號也找不回來了,你發給我的好友申請、節假祝福,我通通都沒收到。”
時景哪怕反省一萬遍,也絕對沒料到,他們失去聯系的理由竟然如此簡單。
餘葵隻是掛了科、隻是沒有看到。
錯愕和恍惚在那英俊的面孔上陰晴不定地交錯。
餘葵喉嚨發硬,酸澀飽脹的情緒在心尖湧動,下意識又把手藏在大衣裡攥緊,才鼓起勇氣繼續往下:“是我錯了,所有的事情,當初明明有更好的解決方式,隻是都被我搞砸了,我——”
Advertisement
哽咽之前,她戛然而止。
她隻是太膽怯了。
害怕失去,所以在對方通知她有女朋友之前,自己先行離開。這樣,即便受傷了,但起碼姿態是驕傲的。
狂風刮亂她的短發。
發梢胡亂搭在眼睛上,餘葵把未盡的這句咽下去,猛吸了下鼻子,側頭看向他,努力笑起來。
“無論怎麼樣,再見到你,我很高興。”
“可是,六年夠發生好多事情。夠初一的學生念到高三,夠種下的果苗長成大樹,夠4G網升級到5G普及…六年沒見,什麼都變了,你又怎麼還能確定,你喜歡現在的我?”
她在他身後追了太久,好不容易才把內心縫縫補補武裝起來,再也經不起任何不確定。
斑馬線盡頭信號燈變換,滴滴聲響起,人群應聲大步朝前走,隻留他們兩個在原地。
誰都沒動。
時景定定注視她,他太白了,眼睛和鼻尖都被冷得泛紅,昳麗的面孔帶上了一種陌生的、復雜的破碎感,連含淚的眼睛都煎熬又悲哀。
此刻的他,和剛剛在宴廳那個灑脫自如的男人似乎換了一個人。
卻和2013年夏天如出一轍的,再次重重叩響她的心房。
她倉惶慌張地低下頭,掩飾著掛到睫毛上的眼淚,踢了一腳卡在地磚稜格裡的小石子,故意讓聲音顯得灑脫,“你和我說點什麼吧,你別讓我自言自語,顯得我很傻——”
她話音沒落,時景背對她蹲下來。
“上來。”
餘葵錯愕,“什麼?”
“不是要坐地鐵嗎,我背你,去買鞋。”
她被提醒,低頭才發覺,一路走得太急太快,腳背早已被高跟鞋磨出血泡,絨面的邊緣染上了淡紅色被組織液混合的血水。
“上來吧,又不是沒背過。”
她咬唇,猶豫幾秒,終於伏在他背上。
男人的肩膀寬闊挺拔,把風全然擋住了,他步伐很穩,行走間,風衣外套和他的西服面料發出摩擦的細響,遮擋住了她無法抑制的急促心跳。
高跟鞋搭在她腳尖晃蕩不穩,時景幹脆取下來,拎在手上。
路上的行人都不住地回頭看他,男人並不在乎,旁若無人背著她朝前走。
餘葵起先還渾身緊繃,隨著時間推移,聞著熟悉的氣息,肌肉不自覺地放松,胳膊松松搭在他頸間,偶爾被他的黑尾掃到臉頰。
被刺激得痒痒,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下一秒——
時景的腳步停在斑馬線前。
他直到此刻,才如夢初醒發出一聲喟嘆,“你沒錯,小葵,是我錯了。”
胸腔說話的共鳴,沿著她搭在那兒的手傳抵過來,震得她腦袋眩暈。
他說,“是我自詡聰明,是我自以為是做了決定。六年真長啊,我做什麼才能填滿它。”
他們現在的關系,就像最熟悉彼此的陌生人。
被時間分隔在兩端。
餘葵已經朝前走了,而他貪戀地留在了十七歲,從未真正走出來。
第73章 第四個願望
碘伏擦在傷口,泛起細密的刺痛。
她坐在鞋店沙發上,看時景單膝抵著地板,頭微低,白皙修長的指節捏著她的腳,仔細擦上藥膏,貼上創口膠布。
餘葵移開眼。
觸感卻仍在,指腹所經過的,她腳背的每一寸皮膚,被帶起酥麻的顫慄,甚至比創口的痛感更叫人無法忽視。眼看時景還要親手給她套上襪子,她終於忍不下去了。
腳丫下意識閃避,伸手接過來鞋襪,“我自己來吧。”
“是不是弄疼你了?”
時景蹙眉,他已經盡量放輕力道,“在學校呆久了,平時處理訓練傷口,下手沒輕重。”
“沒有。”
餘葵搖頭,又不能說是這樣的舉動太親密,突破了她的羞恥度,隻得轉移話題,“你們都讀博了,還得訓練啊?累不累?”
“比本科時候訓練量小了很多,不過該有的還都有。”時景笑了一下,“不累,都已經習慣了。”
鞋店的店員躲在櫃臺後私語。
直到時景結賬時,填單的女孩才小聲跟餘葵感慨誇獎,“小姐姐,你男朋友真是又帥又體貼,你倆好般配的一對兒啊,太養眼了!”
走出店裡好遠,餘葵又回頭看一眼。
她似乎,還是第一次聽人贊美她和時景般配,哪怕隻是店員的恭維話術。
穿上平底鞋,走路舒服了,就是站在時景身邊,又嬌小了一截兒。
地鐵在隧道中呼嘯,玻璃窗映出兩人的身高差。
餘葵在心裡勾線起稿,想著要用什麼樣的顏色填充,可等坐到電腦前,數位筆真的拿在手上時,她卻無論如何不能復刻出那個畫面,用什麼顏色,都感覺氛圍太淺或太濃了一些。
“他說喜歡你,就這麼把你送到樓下,然後就走了?”
吳茜咬了一口蘋果不可思議,“小葵,你剛剛應該通知我一聲的呀,讓我看看,到底是多帥一個人,讓你除卻巫山不是雲。”
餘葵捏著筆心不在焉調色,“他把我所有的社交賬號留了一遍,然後問明天下班能不能來接我吃飯。”
“hoo~~~”
吳茜爆發一聲歡呼,“我現在怎麼有一種在追更偶像劇的刺激感,你答應沒?”
餘葵松開手,哀嚎著痛苦捂眼,“我沒忍住,我拒絕不了他,我答應了。”
吳茜不解,“這不是很好嗎?你喜歡的人跟你表白了,你們這是雙向暗戀呀,錯過那麼多年,不抓緊時間答應他,你還在猶豫什麼?”
“我當然很高興,可是…”
餘葵五指陷進發間,煩悶地撓頭,“說給任何人聽,都可能會覺得我矯情,我也是真的很傷心,我的喜歡那麼多,我流了那麼多的眼淚,他的喜歡卻隻有一點兒,不然那麼多年,他為什麼直到今天才來找我。”
她是因為誤會。
他呢?
吳茜打個響指。
“我懂了,你現在的猶豫,都隻是在確定他對你這份喜歡的重量。”
她分析,“確實,跟這種大眾情人做朋友很風光,談戀愛,煩惱是少不了的,哪怕他一無所有,都有女孩子為那張臉前僕後繼往上撲,更別提他還條件出眾了。如果他愛得不夠深,你又沒安全感,兩個人戀愛後異地的坎坷、雞毛碎皮的磨難是很難挺過去的,說不準一次小誤會,就像當年一樣,又把你倆分開了。”
“你很清醒嘛,小葵,我贊成你好好考察他,讓他也嘗嘗為你流眼淚的滋味!”
餘葵總算笑起來,朝她扔了個抱枕。
“我才沒那麼想,我希望他喜歡我就行,別流眼淚!”
“我該怎麼說你,都沒好呢,就護上了。”吳茜皺著鼻子直搖頭,“你這樣狠不下心,果然沒有做壞女人的天賦。”
從餘葵認識時景那天起,他就是天之驕子,寵辱不驚,還擁有很強的抗壓能力,流眼淚放在他身上,總覺得違和,認識那麼多年,她也隻在昨夜酒後,見他眼睛湿過一次。
畫面在腦海裡閃過。
她盯著臺燈發怔,隱憂又一次浮上心頭。
她昨晚便隱約有感覺,今天相處過後,這種直覺更強烈了,她不知道時景這些年經歷了什麼,卻隱約覺得,他身上像背著一座山,心裡藏了很多事情,整個人都活得很累。
她提了兩次,第一次說他變了,第二次問他過得好不好。
時景都簡單揭過了。
少年時景盡管高冷,卻也時常在餘葵面前顯露他意氣風發、肆無忌憚的一面,而現在,他明明看上去變平易近人了,卻不再隨心所欲,他似乎每時每刻都在收斂自己。
他好像,活得一點兒也不開心。
這些改變,到底都在什麼時候發生的呢?
周一。
餘葵難得在鬧鈴響起之前睜眼醒來。
放在往常,她的穿衣風格就是球鞋毛衣外套,怎麼寬松舒服怎麼來,更冷的時候,再加件羽絨服,日復一日。衣到用時方恨少,她找了一圈,才發現大多毛衣袖子都起球了。
一咬牙,她取下衣櫃裡最貴一件單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