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默契地沒有開口。
空氣中流動著靜謐和溫馨,有種松弛自然的快樂在心底發酵。
下樓梯那一段,經過二樓露臺。
走到中途,餘葵餘光瞥過,忽地在那光線昏暗處掃到兩道模糊的人影,一男一女在相擁接吻。
心頭一跳。
她趕緊拉著時景加快腳步。
他奇怪,回頭看去:“怎麼了?”
餘葵心亂如麻,又拽著他走出一段路,直到匯入人群,才慌亂壓低聲:“那男生是陶桃的男朋友,但女生不是陶桃。”
這一晚還沒結束。
餘葵還沒想好,究竟要怎麼跟陶桃說這事兒,兩人騎車到校門口,一前一後剛過保安亭,便聽時景被一道女聲喚住——
“時景,我都到這兒了,你還沒看見我嗎?”
那像撒嬌又像抱怨的聲音很好聽,吐字兒還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餘葵回頭看過去。
路燈下。
她的呼吸屏了一瞬。
說話的女生個子足有一米七幾,穿著巴寶莉風衣,是個讓人沒法移開眼睛的大美女,臉型流暢,五官奪目,頭發是海藻般濃密的波浪卷,耳朵上的鑽石在燈光下閃爍。
最重要的,她臉上有著與生俱來的自信神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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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金錢和權勢絕對飽足的家庭才能培養出的千金小姐,眉宇間是往外溢的高貴淡定和頤指氣使。
隻一眼,餘葵便確定了,她是和時景一個世界的人。
女生始至終沒扔給餘葵一個眼神。
她嘟著嘴抱怨,徑直朝時景走去,“我穿著高跟鞋從機場到這兒,等了你幾個小時,門衛就是不肯放我進去,這破地方真煩,還好,我終於等到你了,我好想你啊。”
第52章 第三個願望
女孩又說了什麼。
後兩句距離稍遠,音量不大,餘葵沒聽清。
她隻看到女生的手臂親昵地挽上了時景的胳膊,也不管人還在車上,腦袋就要往他肩膀上靠。
少年皺眉,肩膀微偏,把胳膊從她懷裡抽出來。
“裴姝,你今年幾歲,矜持點兒。”
“好啦好啦,不給碰就不給碰嘛,你別生氣,我從小就是這樣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裴姝終於站直了身。
她好奇圍繞他自行車打量一圈,“我還沒見過你騎自行車呢,真帥!我要坐你後座。”
她說完果真坐上去,像是電影裡體驗生活的大小姐,興奮揚起聲。
“咱們出發吧。”
時景的腿支地上沒動,聲音聽不出情緒。
“你想去哪兒?”
裴姝:“我就是來找你的,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女孩的肢體和言行,無不向人透露著他們的熟稔。
扭頭看了太久,餘葵脖頸酸痛,緩緩轉回來,整個人有點發懵,突然感覺自己在這兒有點多餘。
她猛地想起去年,在線上跟時景的朋友們打遊戲時,大家曾提到過的‘大小姐’。
在見到這個女孩之前,她未曾想過,那個頭銜,竟然能如此貼切精準地安在一個人身上,以至於僅僅一個照面,她便立刻從腦海中挖掘出了那段記憶。
剎車握長了,松開時,指尖連著小臂肌肉細微發顫,餘葵放棄了打聲招呼再走的想法,正要往前蹬腳踏板,便聽時景揚聲叫住她——
“小葵,幫我個忙。”
餘葵認識的高端酒店不多,隻能把人帶到補習班附近的一家五星賓館。
大堂的水晶燈和明亮的地坪輝映,光潔得幾乎能照見人影。然而進門沒走兩步,大小姐便嫌棄地皺了皺鼻子,打量著富麗堂皇的酒店大廳,“什麼味兒?這地方也太俗太舊了。”
餘葵一時不知怎麼應,腳步一頓,便落後在大堂的感應門外,低頭看了看自己在操場跑了一天髒掉的帆布鞋,她沒跟進去,隻告訴時景,車沒鎖,在門口噴泉那等他。
感應玻璃門緩緩闔上,夜幕和少女都被關在門外。
少年再回頭,眼神冷漠警告。
“裴姝,這裡不是北京,沒人會慣你毛病。你不住可以,自己找地方。”
“你看你,我還沒說什麼呢,你又兇我!”裴姝跺腳。
前臺辦理入住時,她終於忍不住委屈啜泣,“我一個人在這邊,怎麼敢住嘛,我千裡迢迢來找你,就是想多看看你……”
人長得漂亮,連哭都能讓客人和前臺多瞧幾眼,然而時景隻是面無表情低頭看表。
“收聲,哭對我沒用。”
他掏卡付了房費,“現在十一點半,明天早上八點你準時下樓,會有人來送你去機場,回家以後老實呆著,別再來了。裴姝,這次是因為你媽給我打電話,下一次,我不會再管你。”
“時景!”
她果然不哭了,仰頭慍怒看他,“我又是轉車又坐飛機,折騰一整天就為了來找你,你一見面就想把我送回去不說,連讓她在外面等幾分鍾都不高興,衝我發脾氣。”
時景的耐性已經掉到臨界點,臉色徹底沉下來。
裴姝明知他不高興,卻氣不過,偏要硬支著腦袋往下說。
“之前看你們學校貼吧,我還不信,你時景怎麼可能跟這種小城市的姑娘扯上關系,現在看來是真的,你眼睛真的瞎了。她是少數民族會什麼苗疆蠱術嗎?到底給你喂了什麼迷魂湯?她穿拼錯英文的鞋诶,我看一眼都覺得窮酸不舒服,你竟然跟這種底層人做朋友,讓我輸給她,我討厭你,討厭死你了!”
時景眉頭緊蹙打斷。
“我從前隻覺得你蠻橫任性,現在看來,連教養都很有問題。你評價別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不是每個人都生來有你的環境,拋開家庭給你的光環,你還有什麼比她值得稱道的地方。”
少年說罷,頭也不回轉身朝外走。
女孩心中絞痛,眼淚又流出來,這次是真心的。
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對她,然而看著少年那張冷漠昳麗的臉,她還是沒出息地小跑追上去,聲音裡帶著哭腔,偏執地拉他手腕,“可我們明明就是一種人,你不是也傲氣得很嗎?時景,承認吧,你就是在維護她,為喜歡上她找理由,你現在就是腦子一熱被蒙蔽了,早晚會後悔的!”
時景用力甩開。
他冷冷道,“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不止一次,我的人生怎麼樣,是我的事,跟你沒關系。裴姝,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請你下次別再做這種一拍腦門給別人惹麻煩的事,世界並不圍著你轉。”
時景出了酒店,環視一圈才發現餘葵正坐在噴泉臺階上。
她形單影隻,低頭看地板,柔順的黑色短發下緣,露出細白的下巴,不知在想什麼,噴泉斑駁的燈光落在她身上,寬大的校服更襯得她細瘦荏弱。
僅僅是這樣看著。
便覺得心裡輕輕跟著抽了一下。
年幼識字時,在詞典上看到“憐愛”,時景怎麼也無法理解那究竟是種什麼樣感情。自小養大的貓被父親送人那天,他懂得了這個詞的前半部分,會有保護欲,會有責任感,會置身處地想象對方的處境。
直到剛剛,裴姝說她不好的時候,他恍然第一次體會到這個詞的真正含義。
那是一種直抵人大腦深層的情感,看到她跟不好的一切沾邊,大腦的疼痛網絡便被激活,神經元無暇分辨這是她的痛苦還是他的痛苦。隻剩沒由來的心疼,沒由來的縱容,隻想對她更溫柔一點兒,就像他一直以來下意識做的那樣。
幸好那些話她沒聽見。
時景走近,才見她腳邊地磚上有群路過搬食物的螞蟻,餘葵正用小樹枝在為它們清理小石子路障。
她的日記就常常畫到這些小動物的瑣事,現在人都高三了,還是沒變,可見人童真有趣起來,是不以環境為轉移的,他隻覺得心都融化成了水,撐著膝蓋彎下腰。
“你要看它們搬完嗎?”
餘葵正入神,聞聲趕緊丟開樹枝,背著手假裝什麼也沒幹,“你、你什麼時候出來的?那麼快就好了呀。”
“隻是辦個入住而已,用不了多長時間。”
時景起身推車,偏頭看她,“小葵,你剛怎麼不進來?”
餘葵不自然地撓了撓短發。
“我的車沒鎖,我還得看車嘛。”
騎行回家的路上,時景提起來。
“裴姝她是我媽媽朋友的孩子,昨天下午離家出走,家裡人找她一天了,我沒想到她任性到這種程度,還連累你跟著晚回家。”
餘葵忙道,“沒事的,能幫上忙就好。其實我也離家出走過。”
時景的輕嗤從風裡傳來。
“她和你怎麼能一樣。”
餘葵在騎車,沒法回頭,無從辨認他的神情,也判斷不出他話裡的“不一樣”,究竟是哪重意思。
她忍不住問,“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算是吧。”
自行車拐過右轉道,便抵達餘葵家所在的家屬小區。
時景腳支著地面,目送著她推車過了保安亭,跟她揮手道別,才動身離開。
轉過身,餘葵的笑容便像融化的雪糕,徹底垮下來。
其實她中途進過大堂。
酒店保安指揮泊車,順帶讓餘葵把自行車往邊上挪一挪,車停好後,她看兩個人像是起了爭執,便拜託保安小哥幫忙看一會兒車,鼓起勇氣踏過自動感應門。
人還沒走到跟前,她便遠遠模糊聽裴姝說出“她穿拼錯英文的鞋”這幾個字。
餘葵甚至不確定那是不是在形容自己,本能躲到柱子後,逃也似地又跑出來。
她不知道是不是耳朵聽錯了,畢竟沒頭沒尾,隻是聽到了那一句,也或者,其實是她的自卑心在作祟,老腦補別人在議論她。
餘葵唯一能確定的,是她鼻子真的很酸,羞窘、難受快把她淹沒了。
時景說得沒錯,她們確實不一樣。
和那個叫裴姝的女孩比起來,她青澀得像顆沒發育的果子。
女孩不屑一顧的賓館,最便宜的標間價格一晚上千,餘葵之前補課每天都路過那,卻從不會踏足,因為那是不屬於她的世界,住一晚的價格夠她吃喝兩個月。
腳上的帆布鞋,她知道正確的拼寫,但外婆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