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擦掉額尖的汗,爬上四樓把球放到一班門口。
離開時,視線從班級裡一掃而過。室內窗明幾淨,她媽媽餘月如正端坐在前排,純色套裙襯得她氣質優雅,眉眼溫柔。
每學期起碼兩三次家長會,她的媽媽可能缺席她的,卻從未缺席過譚雅勻的。
餘葵眼睛被刺得生疼,默不作聲盯著看了兩秒,轉身朝樓下走。
向陽見她下來臉色不太好,問道:“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餘葵沒說話,向陽估摸著她可能是心裡不舒服,回頭朝樓梯上看一眼,試探勸道:“譚雅勻她爸在體制裡上班確實不好請假,你也別生你媽的氣了,後媽不好當嘛,之前不也都樣,她來給譚雅勻開家長會,你從前都不生氣,怎麼今天反應這麼大?”
走到沒人的樓梯口,餘葵停下腳步。
“我問你,你是我的朋友,還是她的朋友。”
向陽:“我當然是你朋友,但她畢竟也是我同班同學……譚雅勻沒有親媽,其實也挺可憐的。”
“對啊,就她可憐。”
餘葵快笑了,“我雖然有親媽,但她從沒給我開過家長會,同學們都覺得我是沒爸沒媽的孩子。你呢,你要不認識我,你也覺得她倆才是親母女吧?”
他沒法否認。
一班的同學甚至都不知道譚雅勻是重組家庭。
“小葵……”
向陽小聲喚她,又不知該怎麼說,隻能訕訕拍了拍她肩膀示好:“你爸不是回來了嗎,都會好的,別想那麼多了,開心一點。”
他不提這還好,提了餘葵又道,“你應該還不知道我爸為什麼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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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人說話,她平靜闡述:“因為譚雅勻偷拿了她爸的五百塊,讓我背了鍋,他們家覺得我是小偷,我媽把我漫畫全撕了,我逃學去成都找我爸,求他把我也帶去東南亞,他覺得孩子不讀書不行,所以才請假帶我回昆明。”
信息量太大,向陽半晌才反應過來,“你開學的病假是逃學去成都了?”
“我還有其他辦法嗎?”餘葵反問。
“他們沒一個人相信我,也從沒認真聽過我說一句話。我可以接受他們區別對待我跟譚雅勻,這怪我成績差,可是我接受不了被刻上小偷的標籤。一想到以後他們再丟東西,還能把責任推給我、冤枉我,我就在那個家裡一分鍾都待不下去了。”
向陽嘗試做和事佬,小心翼翼試探:“會不會中間有什麼誤會…”
餘葵氣湧到胸口差點沒背過去,心情復雜看他一眼,長嘆一聲,徹底放棄解釋,“算了,我能指望你什麼呢,你願意相信有誤會,那就是有誤會吧。”
向陽:“我不是這個意思……”
難怪譚雅勻敢放出那種威脅,連認識十幾年的朋友都說這種話,別人又怎麼會信,她一開始就不應該跟他講這些的,白費力氣。
餘葵在肚子裡罵了一萬遍向陽這個重色輕友的混賬東西。聽著他一句比一句不順耳的安撫,冷冷打斷:“你清楚自己在拉偏架吧?但凡你還記得我們是朋友,請你往後別再跟我提這個人。”
說罷加快腳步,徑自下到二樓,迎面正撞上一大幫理一班的學生。
個子高的那幾個跟向陽打招呼,約他放學打球。
多事的還吹口哨打趣,“向陽,又給你小青梅搬課本呢?”
“一邊去。”
向陽心情糟透了,正要追著餘葵穿出人群,忽然被一道輕柔和煦的女聲喚住。
“向陽——”
下樓的兩人腳步都不自覺一滯。
餘葵偏頭望去,譚雅勻正好走到她左側,和她就隔了幾寸,身高足比她高半個頭。仿佛根本沒注意到她在側,女生繼續道:“你在這兒啊,班主任到處找你,讓你帶男生們去領新教材。”
男生喉嚨滑動,下意識看了餘葵一眼,“我的課本還沒搬完……”
譚雅勻:“沒事兒,同學們也沒搬完呢,等會兒領完教材再搬唄,再晚去教務都下班關門啦。”
說話間,放學鈴聲響起。
她眉頭微皺,顯得怪為難,“還是你有什麼比領教材更重要的事情?實在走不開的話…也沒關系,我替你跟班主任說一聲。”
更重要的事?
向陽朋友多,好事的紛紛起哄揶揄,又朝餘葵看過來,笑鬧聲漸漲。
此時放學鈴聲響過第二遍,學生和家長們從教室魚貫湧出,停駐的學生擁堵住上下通道,不過頃刻間,樓梯變得狹窄,餘葵不想再聽,錯開身下樓,才邁步,腳背就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
來不及反應,她一腳踩空臺階,整個人都被慣性帶著踉跄朝下俯衝——
她的瞳孔驚恐放大,差點急出眼淚,心裡狂罵,譚雅勻這個天底下最能裝的塑料袋她又來陰的!
這麼摔個大馬趴,她輕則在全年級面前丟臉,重則鼻青臉腫,缺胳膊斷腿。
她在示威,在為那天的爭吵報復!
餘葵幾乎已經絕望閉眼,準備正面迎接地板的衝擊。
千鈞一發之際,隔壁忽然有人伸出手來——
那人長胳膊長腿,隻不過隨意橫欄了一下,便徹底截斷她下墜的衝勢。
可惜餘葵是個平衡能力為零的運動廢,驚險扶到對方胳膊,又不爭氣地因反作用力屁股朝地後仰,眼看還得摔一跤…混亂間她囫囵一抓,不知拽到了誰的包帶。
噗通!
布包落地面發出一聲撞擊的脆響,借到力的身形終於稍緩,她被正後方趕來的向陽穩穩接住。
一場樓梯間踩踏事故消弭於無形,整個過程不過兩三秒鍾。
餘葵驚魂未定站直,抬頭掃一眼,後知後覺發現,眼前幫自己免於丟臉摔跤、救苦救難的大英雄,竟然是一群女生早自習課間趴在欄杆上剛剛欣賞過的男生!
那英俊的臉蛋近在咫尺,皮膚比她還白淨!
她幹了什麼?
她剛剛抓到了漫畫男主角的手和胳膊!
餘葵咽了口水,心髒砰砰狂跳起來,眼神亂飛不敢再看,倉促低頭道謝。
少年眼皮半掩,下巴淺淡一頷。
算是回應。
他個兒太高了,從餘葵的角度,隻能看到人收手,腕部很快地轉了轉,一言不發插回校服褲兜,冷淡地順著人潮與她擦肩而過。
餘葵肩膀沮喪地下垂,回神,望向地面。
譚雅勻的書本灑了一樓梯,那處傳來碎裂脆響的臺階上,已經淌了一大灘米白色稀泥般質地的液體。
誰能想到,她竟然陰差陽錯拽掉了始作俑者的帆布包,這算不算現世報了?
有人校褲被泥點飛濺到,還彎腰扒拉查看了瓶子碎片。
“我靠,是粉底液啊!”
“還迪奧的呢,高端品牌啊,我說怎麼搓都搓不掉。”
到底摔壞了東西,餘葵本來還下意識不安,聞言驀地抬頭。
“同學,你認識這種粉底,多少錢一瓶?”
男生以為她害怕賠錢,嘟囔撓頭,“我也是看我媽用的,好像是五百來塊吧。”
話音剛落,瞧著餘葵身形發顫,好似被嚇到了,又趕緊補充,“不過也可能我記得不太準……”
第7章 第一個願望
餘葵當然沒有被嚇到,事實上,她激動得都快哆嗦了。
中學生化妝這件事在譚家是被明令禁止的。去年,譚雅勻有段時間下晚自習在家練習匯演舞蹈節目,塗了繼母梳臺上的口紅,被她爸下班回家撞見,立馬勒令她去洗臉。
這麼昂貴的化妝品,隻能是她偷偷買的。
譚雅勻的零花錢從不會有結餘,錢從哪兒來?
碎的不是粉底液,而是證明自己清白的鐵證啊!
她得現在就去樓上找她媽下來看看,讓她們以後還瞎冤枉人。
才轉身,餘葵的肩膀便猝不及防被撞開。反應過來,譚雅勻已經越過她,一聲不吭撿拾臺階上被粉底染髒的筆記和課本。
她在學校知名度很高,餘葵能隱約聽見周邊有人講她闲話。
“你說譚雅勻現在臉上擦沒擦粉底?她平時在學校是不是也帶妝?”
“這麼近距離看,臉好像是比脖子白一點。”
“哇塞,學校這麼早上課還化妝,這得幾點起,我聽說帶妝時間長很傷皮膚的。”
“我早懷疑了,上次英語比賽演講時候,譚雅勻不是號稱她每天一定要睡滿八小時嗎,還吹牛自己晚上十點就睡,她這個人偶像包袱真的好重,作息是假的,連皮膚白也是早起抹的……”
議論窸窸窣窣,譚雅勻置若罔聞。她的鬢發垂落下巴,唇形緊抿,神情格外清冷孤傲。
但用力發白的指節昭示著她此刻心情並不平靜,這種狼狽場面對高高在上的校園女神來說,已經算是奇恥大辱了。
偷雞不成蝕把米。
餘葵都懶得評價她是活該,還是活該。
關鍵時刻,向陽英雄救美,“別看熱鬧了,有什麼好看的,樓梯間都堵了。”
他揚聲壓下騷亂,催促故意放慢步子的學生們加速離場,幾個和譚雅勻熟識的男同學也紛紛留下幫忙,還有人拿來了打掃工具清理地板。
各班下課,理一班的家長會也已經散會。
眼見樓梯間一片混亂,班主任姚老師在人群中隨手揪了個學生,詢問底下發生什麼事,她還兼任年級組長,才開口問話,前頭的學生主動讓出一條逢,幾個嘴快的竹筒倒豆子般七嘴八舌拼湊出事發經過。
“老師,主要是那個粉底液弄在地板上根本拖不幹淨,拖把肯定也廢了,洗都洗不掉。”
“好倒霉,我褲腳也被濺到了,剛洗過的校褲。”
……
在聽清下面摔碎的貴重物品是譚雅勻的粉底時,姚老師眉頭一皺。
陪在老師身邊下樓的餘月如聞言,忙解釋:“姚老師實在抱歉,今天出門忘記帶手包,就把粉底隨手塞孩子的包裡了,沒想到還搞出這種事故。雅勻這孩子就是太老實,實話實說不就行了,她連面霜和防曬都分不清呢,哪裡就會化妝了…這事兒怪我,我來給孩子們出幹洗費。”
四下喧嚷嘈雜,恰巧這是一句不偏不倚湧進餘葵的耳朵。
她在攢動的校褲縫隙間,見到了一雙熟悉的香奈兒拼色高跟鞋。
視線上移,餘月如溫聲笑語立在姚老師身側,正不惜撒謊替自己乖巧的女兒描補形象。
樓梯間即將被打掃幹淨,餘月如招手叫譚雅勻到她身邊去,視線掃過樓下時,隻在餘葵身上短暫地停了一瞬,然後便倉促錯開眼,親熱攬著女兒肩膀,與班主任說話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