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國嘆氣:“小葵,你就這麼不想回昆明?”
餘葵盯著腳尖,沒答話。
男人在她面前蹲下來,輕聲勸,“但你還是個學生,總得回去上學吧。”
語氣好像在跟她商量。
餘葵不想聽,眼睛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朝人飄去。
程建國的臉曬黑了,但丹鳳眼很明亮,別人都說餘葵一模一樣繼承了她爸爸年輕時候的美貌,昨天見面時候她有點懷疑,距離這麼近去凝視地時候,她信了。
歲月給了他眼角一些褶皺,卻還是迷人的。他上學時候是十裡八鄉第一個大學生,作為他的女兒,餘葵上次期末考的成績是全班倒數第一。
她知道自己該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可到安檢口時,還是不受控地抓住了男人衣角,用盡全部力氣開口懇求:“爸爸,帶我走吧!去你援建的國家,我到那兒上學也行的。”
程建國詫異:“那邊很熱,每天都像今天的成都一樣熱,還有沙包那麼大的蚊子……”
“我不怕!”
怕女兒不能想象,他加深描述,“你會曬得像我一樣黑,黑的跟煤球一樣,連親媽都認不出來。”
餘葵斬釘截鐵,“沒關系!”
現實不像孩子想象中那樣簡單,但他看著餘葵熾熱的眼神,沒再往下說。
他現在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孩子受委屈了,天大的委屈。
廣播提示登機,他從兜裡掏出機票,“咱們先過安檢。”
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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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葵傻眼,“你買了兩張票!”
“我當然要送你回去。”
希望沒有完全被斷絕,餘葵長舒口氣,冰冷沉重的軀體都開始回暖。雖然心裡仍舊惴惴不安,但起碼有力氣拆漢堡盒子了。
夜裡沒睡好,吃飽喝足登機後,餘葵努力撐著上眼皮,始終難抵困意侵襲,腦袋開始小雞啄米。直到座位前排的安全出口有乘客落座,聊天聲音傳來,才打起精神瞥了一眼。
那是兩個身量高大的北方少年,背影颀長挺拔,像兩棵白楊,替空乘往頭頂放行李都不必抬高胳膊,手輕輕一推就放穩了。說話也字正腔圓,口音是餘葵外婆最喜歡的電視劇《大宅門》裡那種標準的北京話。
“……姑父真霸道,他調任叫你也跟到任上,你都高二了,邊陲省份什麼師資、什麼教育條件他不清楚?兩個地方高考根本不是一個難度,成績再好也禁不住這麼糟蹋的,太不把你學習當回事兒了,要放我家,一人一票得把人罵得頭都抬不起來。唉,我就想不明白,他不是大欽差嘛,怎麼工作凡事都要講民主,家裡還搞一言堂,姑姑就沒攔他?”
“攔了,沒用。”
回答的聲線更低沉平緩,漫不經心,“無所謂了,純城附中也還行,沒你想的那麼差。”
純城附中!
餘葵昏昏欲睡的腦袋瞬間清醒。
她萬萬沒想到,這所自己壓力大得都快混不下去、隻差以頭搶地的學校,在別人那兒,也不過換一句“還行”的評價。
“……合著您自己都沒意見,就我一人給你抱不平,得,樂意上哪兒上哪兒,咱們擎小十幾年一塊上學的情分沒啦,等這趟飛機落了地,把你送到地方,咱們就此別過。”
穿過座位縫隙,她瞧見靠窗那人攤開雜志翻了幾頁,偏頭嘆氣,露出側臉半截優越的下颌線,聲音稍顯無奈,“哥,你這不平都抱一路了,差不多消停點兒,就一兩年時間,大學我還回北京。”
“別啊,在雲南上兩年,清華穩不穩還不一定,旁的不說,你轉去的那所破學校,怎麼跟四中比。”
破學校?
哪怕餘葵對純城附中沒有什麼歸屬感,這一刻都想捏緊拳頭站起來反駁他:我們純附去年清華北大上了二十來個呢。
遺憾的是,她不僅慫還社恐,最終隻默默拿出MP4插線,塞上耳機,拒絕再聽此人口出狂言。
下午兩點。
飛機落地長水機場,地面小雨。
餘葵睡眼惺忪被喚醒,迷迷瞪瞪跟著父親下飛機出廊橋。
接機司機打來電話,程建國站在行李轉盤處接聽。車已經候在機場外邊,隻等他們取完行李就走。
遠遠瞧見傳送帶出現自己的黑色雙肩包,餘葵忙不迭抬手示意,程建國眼疾手快拎下來,又跟電話那端溝通兩句,掛斷後才道:“我怎麼覺得你這書包好像變輕了。”
“是嗎?”餘葵就著他的手掂了兩下重量,“可能是因為蘋果都讓叔叔們吃了吧。”
她離家時從茶幾上順走了一堆蘋果當幹糧,昨晚一人一個被程建國的同事分完了。又順手扯起託運標籤掃了眼,都是一堆英文數字和條形碼,掛著累贅,幹脆撕下來扔進路邊垃圾桶。
父女倆才上車,滂沱大雨便傾盆倒下來。
長水機場的選址因頻發極端天氣,運營一年多來飽受詬病,此刻暴雨更是砸得擋風玻璃都看不清,車隊堵成長龍,喇叭聲此起彼伏,司機拍著方向盤煩躁直罵娘。
報給司機的目的地是塘子巷,餘葵兩天前剛剛逃離的地方。
樊籠近在咫尺,她的情緒不可避免重歸低落。少女塞好耳機趴在窗邊,用袖子擦拭幹淨車玻璃的霧氣,看著眼前嶄新氣派的機場最後一次由模糊變得清晰。
雨中,有人打橫拎著行李箱,撐傘疾步朝馬路邊迎面走近,身形似是在哪兒見過。
球鞋,黑色連帽衛衣,露出敞口處半截圓領襯衫,白頸修長,傘沿上移,下一秒——
餘葵屏住了呼吸。
背後就是氤氲的雨幕,機場橘色的霓虹燈塔綿延暈染開,把模糊的天際拉成長線。
少年眉目深邃,驚心動魄,輪廓在柔和與立體間找到了完美平衡,帶著獨一無二的疏離感。
餘葵不是個膚淺的人,但這一瞬間,人類DNA裡對美的追求本能好像被喚醒了。腦瓜子嗡嗡轟鳴,細究卻又是空白一片。
她下意識扯下耳機,重新與世界建立連結。
然而密閉的車廂隔絕了窗外磅礴的大雨,耳邊隻餘電臺溫柔播報。
“今天是2013年9月2日,農歷七月廿七,歡迎回到春城音樂之聲。一首剛下映的小成本零差評影片《青春派》主題曲,《我的天空》送給大家,活力四射的搖滾,正如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歷過、也許還正在經歷的,如風百態的青春時光……”
第3章 第一個願望
十五歲前,餘葵見過最帥的男人,是表姐街上租來的《公主小妹》碟片男主角南風瑾。
到城裡上學後,她才曉得世上當紅的偶像組合原來不止一個解散的飛輪海,還有大堆每天僅靠吃飯睡覺就能養活幾本娛樂雜志出周刊的韓流明星。
可惜那些眼花繚亂的愛豆,沒有一個人給過她剛剛那一瞬來勢洶洶的驚豔和震懾感。少年是白天鵝,無需毫釐脂粉雕琢,已經擁有叫平凡人自慚形穢的氣質。
她甚至都有點兒開始理解班上為什麼有女生願意一擲千金為偶像買周邊了,那樣的人要是肯出道,她都得省吃儉用買套寫真貼床頭。
餘葵是去年才回到省城的。
父母離婚那會兒,她才上小學,稀裡糊塗就被扔到鄉下,直到中考結束,鄉鎮中學沒有高中部,外公外婆年紀也大了,隻能把她送回來跟親媽一起生活。
剛到城裡,餘月如還算上心,張羅餘葵進最好的高中,跟繼女譚雅勻一塊上學。
可惜,餘葵第一次月考排名全班倒數第一。
在意識到親生女兒是個扶不起的阿鬥之後,她便沒了管教的心情。
餘月如奉行功利主義,當初程建國被外派東南亞,她跟著去了倆禮拜,便頭也不回提著箱子離開了那片窮山惡水,回國郵寄離婚協議書,下半年火速改嫁現任丈夫譚石。
對上一任丈夫沒耐性,對女兒……也差不多。
餘葵能清晰感覺到自己在這個家日漸尷尬多餘的處境。
到了地方,是鍾點工來給父女倆開的門。
客廳沙發上,餘月如面色鐵青,顯然已經等候多時。
餘葵叫了媽,換來一聲冷哼。
“你不用叫我,我知道你眼裡沒有我這個媽。真是翅膀硬了,早知道你敢帶著學費逃學,我費什麼勁接你來城裡,就該讓你隨便上個縣高中,以後考個三流本科大專,平庸一輩子。”
餘葵沉默地垂下眼睫,沒有多餘辯駁。
她從褲兜裡掏出十二張鈔票,一千兩百塊整齊放到女人面前的茶幾上。
“學費都在這兒了,我沒花。”
“沒花?你吃的穿的偷拿的,哪樣不是我的,有本事都還給我?你知道嗎餘葵,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生了你這麼不爭氣的孩子,做什麼都差勁,還不學好,隻知道頂嘴,你為什麼就不能像雅勻一樣,哪怕學到她的一星半點兒……”
女人譏諷失望的目光讓餘葵覺得喉頭發哽,耳鳴尖銳。
胸口就像是一團亂麻越絞越緊,一層層縛得她稚嫩的心髒無法喘息。
盡管已經被生下來十幾年,但餘葵仍然沒能學會怎樣好好跟媽媽相處。她好像永遠也無法滿足她的期待,和譚雅勻相比,她魯鈍、頹靡且不知上進,是被她視為人生瑕疵的累贅。
她沒有偷錢。
大人的偏見就像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屏障,事實解釋無數遍,還是從他們耳邊悉數繞開。她甚至覺得自己在這個城市就是一座孤島,隻能無根無錨地顛沛漂流。
但這次不一樣,爸爸在她身後,再累也得講清楚。
餘葵閉了閉眼再睜開,最後一次為自己辯護:“我沒有拿,漫畫是我攢下來的早飯錢買的。”
餘母更怒:“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你了?你來之前,這個家就沒丟過錢!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認錯,還在狡辯……”
程建國眉頭一直緊皺,聽到這句時,終究沒有忍住打斷了女人的責問。
“孩子說她沒拿。”
他抬手輕拍女兒僵硬緊繃的背脊,“小葵,你上樓去把行李收下來,我跟你媽談點事。”
餘葵不敢置信抬頭。
收行李……是她想的那個意思?
程建國:“剛下飛機時候收到單位批準休假的郵件了,爸爸想接你去住一陣子。”
願望成真,餘葵差點飆出淚光。她強壓雀躍的內心卻還是難掩腳步輕快,轉過拐角便飛跑起來,直奔自己二樓最角落的房間,拿包塞東西。
說是在譚家住了一整年,但其實餘葵的個人物品很少。除去洗漱工具,就是校服,五六套換洗的衣物,還有課本作業和一些文具。像是早已做好離開的準備,她隻花了幾分鍾打包,便將所有家當塞進行李箱。
拍拍手上的灰塵,擦掉額頭冒的汗珠子,喘息環顧四周,房間徹底安靜下來。也是這時,她終於聽見樓下傳來的爭吵摔砸聲。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餘葵小心翼翼把耳朵貼上門板,想要聽得更清楚些,誰料幾個呼吸過後,伴隨著越走越近的腳步,她爸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小葵,要我進來幫你收拾嗎?”
看來是談妥了,餘葵直起身,擰動門把手,讓爸爸進來拿箱子,自己拎剩下的大包小包。
餘月如冷眼看著父女倆下樓,環臂嘲諷。
“白眼狼,養你十幾年抵不過你爸帶你兩天,我瞧你能在那邊住半年還是一年,等著吧,搬那麼多東西去,等他撒手一走,你還得搬回來。”
餘葵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
程建國的工作單位隸屬央企,單位很早就分配了婚房,可惜外派這些年,空置的房子隻能請隔壁託管。
鄰居向仲學和程建國是大學同窗,畢業後又做了多年同事,連兒女都同年出生,現又都在純附讀書,四舍五入,兩家孩子算得上青梅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