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不解嘆氣,捶胸頓足,活像他們自己錯過了初戀。
遊戲公司就這點好,團隊年輕,把餘葵都逗笑了,“因為那時候我成績差、內向、自卑,一點也不討喜。”
“那你現在完全配得上他,可以去撲他了呀。”
大家七嘴八舌給她建議。
餘葵曾經是有過這想法的。
大學去找時景,北京到長沙,千裡迢迢坐了十幾個小時火車。
她那時候前所未有的自信,一度覺得時景應該也喜歡她。
隻是後來很快證明,暗戀的人碰巧喜歡你,是人生最大的錯覺。
對面高樓玻璃反射過來的日光發燙。
女人垂眸看手機,側臉像素白的生宣,被午間明滅的金影描摹暈染,下屬們看不清她眼睛,但莫名覺得這個平日在他們的領域光芒萬丈的主美在發怔。
畫面平靜無波,卻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手機屏幕暗了又亮,眾人捕捉不到的視角,餘葵瀏覽的微博評論停在這一行。
八千裡路:@葵葵葵花油.女才郎貌,本後援會長宣布,承認你們為官方CP,兩位現實要不要考慮下在一起呀(101贊)
小魚海塘:實名反對!樓上不要隨意拉郎配,貼吧鐵粉現身說法,時景在高中時期有其他官配哦。(45贊)
時景、時景。
她隻在心底無聲默念,卻像不慎解開了什麼可怕的封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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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曾經刻意遺落在時光罅隙中的兵荒馬亂、竊喜狂歡如潮水般回湧。十七歲每個心跳與膽怯交織、希望和失落反復的瞬間飛快從眼前掠過。焦灼像一鍋濃稠到攪不動的麥芽糖漿,不甘地冒泡翻騰著。
多少年過去,直到這個陌生的時刻降臨,她才遲鈍發覺,她仍然為旁人隨口提到的這個名字心潮起伏。
青春別的記憶大都隨著時間推移褪色,唯獨關於他的一切。
那個夏天,球鞋、白衛衣,他曾仰頭喝下的紫色葡萄味芬達,像在昨天發生一般,嶄新得不能更嶄新。
第2章 第一個願望
2013年,秋。
餘葵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見被火車追趕,沿著鐵道枕木奪命狂奔,忽然一腳踩空從高處下墜。
聽外婆說,夢見踩空是身體在長個兒,正傻樂,下一秒,小腿抽筋了,尖銳的火車鳴笛把人拽回現實。
從撲面的熱浪中醒來,沙丁魚罐頭般的綠皮車廂悶得不透一絲風,空氣渾濁,汗意黏稠。
火車即將靠站,狹長的空間內嘈雜聲漸漲,氣氛躁動。列車員在走道間往返,扯著嗓子喊:“旅客朋友們,本次列車即將到達終點站成都北站,麻煩各位收拾好行李物品……”
她咬牙抻直小腿,摘下耳機,低頭看表,慢車晚點了近五個鍾頭。
幸好,還來得及。
鐵軌重重的剎車聲中,一天一夜的車程結束,餘葵順著客流被擠下站臺。
9月1號是開學的日子,但她揣著學費加存錢罐裡的積蓄來成都,不是為了上學,而是為見她三年未謀面的老父親。
上回見面,她才初二。
餘母吝嗇地給了父女倆十分鍾會面,僅在機場匆匆一瞥,程建國就再次被派往東南亞援建水利工程。座機跨國漫遊很貴,多年來,兩人所有的交流,僅限於周末從外公那借到手機的一小會兒。
餘葵想爸爸,尤其在一禮拜前,床底藏的漫畫被發現,所有人冤枉她偷了繼父皮夾裡的五百塊錢之後,就更想了。
乘出租抵達雙流機場時候,她手都在抖,不知道是低血糖餓的,還是緊張的。
借了司機手機,刪刪減減,艱難編輯出一條短信:“爸爸,我是餘葵,我來雙流機場接你了。”
這趟旅程是她迄今十六歲人生中最大膽的豪賭,如果運氣不好…餘葵甩頭,不願多想,點擊發送消息。
蹲了一下午。
傍晚時分,大屏上刷出航班落地信息。
人群熙攘,餘葵生怕認不出她爸,聰明地僱了個接機服務。
壯漢禮賓員把兩百塊揣兜裡,強勢擠進接機口前排,渾圓的膀子高舉簡陋接機牌足比周邊高半個身位,牌上是她歪歪扭扭手寫的一行——
“熱烈歡迎程建國歸國!”
“老程,你瞧那塊舉最高的登機牌,跟你重名诶!”
程建國才出通道,便聽同事手肘拐他調侃,他沒接茬,盯著開機後收到的陌生短信皺眉。
再走近一些,那同事大驚。
“靠,底下還真貼著你年輕時候的照片!怎麼回事,咱們單位有接機服務?”
電光火石的瞬間,程建國腦子一激靈。
掐了電話快步上前,“師傅,是誰僱你來接我的機?”
壯漢狐疑打量:“這你照片?”
“當然!”
壯漢有點不信,跟隔壁嘀咕,“那個妹兒不是講她老漢兒是個美男子哦……”
東南亞的陽光太毒,人隻是曬黑了。但此刻他顧不上解釋,“誰僱你接的機,是個小姑娘嗎?”
這回,禮賓員遲疑兩秒,總算回頭呼叫:“幺妹兒,來認下你爹。”
程建國完全怔住了,驚恐順著他喊話的方向移動視線。
烏泱泱的人群外頭,女孩抱著書包坐在牆根角的盆栽邊上,身形纖細,胳膊伶仃,面容是大病初愈的蒼白,她左手捏著紙擦汗,右手用本子扇風,精致的眉眼半垂,一副病恹恹、生無可戀快要不久於人世的模樣,細若遊絲的氣息,像極了上岸後脫水的魚。
四目相對。
“……餘葵?”
餘葵扇風的手定住了,哗地起身,書包滾掉地上,呆呆看男人丟開行李,繞過護欄朝她跑來。
見到父親之前,餘葵其實還有點兒未知的恐慌和害怕。怕他像其他大人那樣,不分青紅皂白隻想讓她聽話,但當“爸爸”這個詞,不再是手機上的來電顯示,而是真切地、生動地站在眼前,她腦子隻剩一片空白,喉嚨發緊。
聲帶動了動,半晌隻幹巴巴擠出一聲:“爸爸,你好黑呀。”
千言萬語都在聽見女兒的聲音時,咯噔順著嗓子咽下肚。
程建國問:“等多久了?”
“發短信時候到的。”
那就是很久了。他略顯生硬笨拙地站在原地:“長得真快啊,我的女兒。”
想摸摸她的頭,卻又因為動作過於生疏而半道縮回了手。
餘葵主動把腦袋送到他掌心底下。
“爸爸手髒,剛搬過行李。”
餘葵失落點頭。
“你一個人怎麼來的?”
這題餘葵會,來的路上她就組織好語言了。
剪掉來龍去脈,她麻溜敘述了自己怎麼從外公電話裡偷聽到他今天回成都述職,開學當天改道火車站,買票來成都的全過程。
程建國做夢也沒料,自己多病細弱的女兒有那麼大膽子,奈何人已經在跟前,心驚膽顫到最後,他也隻得暫時收起憂慮,像所有父親那樣關心孩子餓不餓。
餘葵當然餓了,她暈火車,早上到現在隻咽了一個蘋果。
程建國心疼又難受,拎起女兒書包,“走,爸爸帶你去吃飯。”
孩子前腳邁出去,他跟在後頭彎腰撿起她剛剛當扇子和坐墊的兩本練習冊。
丟三落四的傻孩子。
老父親滿腔愛意第一次給孩子整理書包,感慨她不知學習得多努力,包才能沉成這樣。拉鏈一開,隻見一沓整齊的《知音漫客》,一堆蘋果,兩本孤零零的暑假作業格外多餘。
當晚,建院在旗下酒店為一行歸國工程師安排接待。
餘葵跟著蹭吃蹭喝。
來時為掩人耳目,她是穿著校服出門的,一路再熱都沒敢脫校服,就怕人看見襯衫上繡的校名猜出她逃學,火車上幾度被悶到中暑。
吃飽洗了澡,大人領她在商場買了幾套換洗衣物,穿上新買的荷葉邊白裙,渾身熱出的紅疹才算有了消退的跡象。帆布鞋在火車站被人踩得全是大腳印子,也換了新的,舊的就直接扔掉。
見她盯著垃圾桶,程建國安慰:“別怕,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餘葵點頭。
她才不心疼,那雙鞋本來是她媽買給繼女譚雅勻的,譚雅勻嫌土,才被拿來給她。
剛洗幹淨的發尾在夜風中飛揚,隨手順到耳後,偏頭便見街邊的櫥窗映出少女的身形。
純白裙擺服帖地垂到膝蓋,短白襪包裹著細瘦的小腿,在五光十色的夜幕裡,精致到有些陌生,觸感柔軟得像場夢。
餘葵喜歡做夢,這夜卻翻來覆去不敢合眼,天才亮,就掙扎著起床下樓,爭分奪秒聯絡父女感情。畢竟程建國這次回國隻是例行匯報工作,待兩天還是要走的。
舉手正要叩門,剛好聽人在裡面講電話,偷聽了兩三分鍾,少女擠出的笑容回落。
果然!
還是和她媽通電話了,程建國甚至訂了她今天回昆明的機票。
最後的幻想破滅,焦慮絕望從她心底燒起一股四處衝撞的無名怒火。
初中班主任曾經評價她胸無大志,是她執教生涯見過最甘於平庸的學生。隻有餘葵自己明白,她並非真的對什麼都不上心,隻是失望慣了,覺得反正結局都不會太樂觀,幹脆裝作無所謂,用放棄一切的態度來消解將要面對的困難。
孤注一擲跑到成都,已經讓她的勇氣告罄了。
九點,程建國推掉工作,送她去機場。
打上車起,餘葵就一股子喪氣,從頭到腳寫滿抗拒。等櫃臺值機託運辦完,天也塌了。世界沒了顏色,她徹底變成了一具失魂落魄的行屍走肉。
程建國問:“餓嗎?”
她搖頭。
“漢堡、雞翅薯條…什麼也不想吃?”
餘葵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又無精打採地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