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皮革束帶被重新綁回腰肢。
「裴景承。」抓住他為我束帶的手,定定看向他。
「沒事,」他聲音微啞,但很鎮定,「你先回去,我來處理。」
我不知道他要怎麼處理這件事,我自己都是滿頭紛亂。
他用手指梳順了我有些凌亂的頭發,低聲說:「走吧。」
我點了點頭,轉身開了門。
「霓珞。」他喊住我。
我回頭看他。
靈堂森森,他眼眸深處含著些晦澀的光:「你可敢承認,與我的夫妻名分?」
我:「……」
又是這個問題。
他第一次問時,我雖內心糾葛,也給出了決絕回答。
如今他又問。
我卻答不出來了。
拒絕不了,也承認不來。
Advertisement
他低笑了一聲。
慢慢拉回張開的領口,蓋住帶著血痕的齒印。
「回去吧。」他說。
我魂不附體地回了將軍府。
不管旁人和我說了什麼,直勾勾走回臥房,關上了門。
25
陛下給裴景承三天期限。
頭一天,文官祭拜。
第二日,武將也去了不少。
我都去了,旁人哪知道其中緣由,隻以為我表了態,便也效仿起來。
到了第三日,要出殯下葬了。
我坐在將軍府最高的假山石上,看著送行隊伍沿大街往外城走。
腳步聲靠近時,我知道來的人是嶽葶鳶,也沒動彈。
嶽葶鳶喊了我一聲,見我不理她,幹脆縱身躍起,與我一同坐在山石頂上。
「呦?」嶽葶鳶笑了,「這是真打算把你給埋了?」
我沒心思與她說笑。
「聽說你第一日便去了相府吊唁,還聽說,你在靈堂與他齟齬爭執,關起門打算動手,幸好被嶽池宴撞上了……要我說啊,靈堂雖說是個刺激場合,但有些事,還是更適合在臥房做。」
她這麼說著,視線已從遠處挪回,落在我頸上:「我記得找到你那夜,差不多也是這樣,裴景承怎麼偏就愛在你這裡留印子呢?」
我下意識想扯衣領。
「別扯了,」她拂開我的手,「這個距離……你要殺他易如反掌,他要殺你也不困難,霓珞,你就那麼信他?」
「三姐姐……」
我低下頭,輕聲道:「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就算有,也不是對我,是對大皇姐。不過,大皇姐最是疼你,也不會舍得怪你。」
嶽葶鳶說完,幹脆把腿一伸,在石頭邊緣蕩來蕩去:
「幼時在學宮,雖是大皇姐教導我們,可在我們這群人裡,你是公認的孩子王。
「你那時便滿腔熱血、一身正義了。
「我記得,你很是護著裴景承,有人欺負他,你追著那人一頓揍,把人逼得躲在茅廁不敢出來。」
提起往事,嶽葶鳶笑出了聲:「可偏偏,被你打的,服你,敬你,管你叫老大,整個學宮,都對你俯首帖耳——除了裴景承。」
嶽葶鳶笑聲淡了下去:「你救他多次,護他周全,甚至偏心眼地對他好,可直到他離開學宮,也不曾對你露出一個笑來。」
「其實,」我輕聲說,「他笑過的。」
在他離開帝都城那日,我追上他的馬車,想送他最後一程。
他掀開車簾,看見我時,便笑了。
那時的裴景承不過十一二歲,相貌尚未長開,卻已有了絕佳容色。
他一笑時,有風拂過,桃花漫天。
那是傾城之姿。
「所以,你早對他——」
「三姐姐,」我打斷她,微笑著說,「我心悅他,已久。」
嶽葶鳶默了一下,而後,嘆氣:「霓珞,你不該吃這種苦的。」
我沒說話。
她也沒再說話。
我們都明白。
我與裴景承,注定不能圓滿。
心悅他,又如何?
皇太女於我,有教養之恩。
皇太女於天下女子,有引路之義。
恩義,遠大過情愛。
無法兩全,我必然會選擇前者,舍棄後者。
這苦,吃定了。
26
三日喪期一過,我又在宮門口遇見了裴景承。
與前次不同,我主動走向他,抱拳施禮:「相爺,晨安。」
裴景承看了我半晌,緩緩施禮:「霍將軍,晨安。」
我們就這麼心照不宣地一起上殿。
老皇帝精神不濟,早朝隻上了半個時辰便放了。
我去兵部處理了些事,又去了趟戶部。
快到晌午時,餓得心胸貼後背,打算隨機挑選一個衙門口,進去蹭頓大鍋飯。
剛動了這心思,就有人主動提出請吃飯。
我上了朱紅鑾車,感覺到車身微晃。
「車會沿著宮城走一圈,在此期間,沒有任何人能聽見你我之間的對話,待車停穩後,你與本王今日便從未見過。」
嶽池宴將小幾推到我面前:「霍將軍餓了吧,父皇賜的點心,你嘗嘗。」
說是讓我嘗,但他每塊點心都先捏了一點,放進嘴裡。
我不和他客氣,抓起一塊酥餅,兩口吃完。
「霍將軍知道的,本王幼時是在宮中由太傅教導,並未入過學宮,因此,對學宮中發生事也不甚清楚,隻聽說霍將軍自那時起,便很得人心了,想必是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不敢說,主要是拳頭夠硬。」我解釋。
他與嶽葶鳶是同父異母的姐弟,但容貌不盡相似。
嶽池宴笑了。
嶽葶鳶與皇太女都像極了生母的昭凰天後,而嶽池宴更像他的母親裴貴妃。
裴家人都有一雙狹長絢麗的鳳眸。
一笑起來,眸中盡是瀲滟之色。
「拳頭夠硬,便能打動裴景承的心嗎?」他輕聲問。
「應該是能的。」
我咽下糕餅,實話實說:「小時候他因身體孱弱、性格孤僻,總被欺凌,臣若是不能打,怎麼救他護他?不救他護他,他又怎會對臣念念不忘?」
「你倒是誠實。」嶽池宴笑容不減。
「四殿下,臣知道你找臣的目的,臣可以明確告訴殿下,臣與裴相是兩情相悅。」
我又拿了塊糕餅,繼續說:「可兩情相悅也沒用,各為其主,各有所圖,終究是有緣無分的。」
「那也未必。」
嶽池宴低聲含笑:「隻要有人棄暗投明……」
「殿下是說,裴景承打算和你骨肉分離?」
嶽池宴:「……」
「哦,不是,那是,兄弟鬩墻?」
嶽池宴:「……」
「也不對,」我想了想,想到了,「反目成仇!」
這下該對了吧。
嶽池宴嘆息:「如果可以的,請霍將軍以後少用些成語。」
「意思到了就行,何必如此苛責?」
我笑嘻嘻。
嶽池宴也拿了塊糕餅,沒急著吃,而是慢慢碾碎:「本王的意思,霍將軍應該懂,隻要霍將軍願意,你什麼都可以有,包括裴景承。」
「這樣啊……」
我眼前一亮:「那臣希望自村中學堂起,便收攬至少半數男童半數女童。
「此後鄉試、會試、殿試……一應選拔,既如此衡定名額。
「朝堂之上,一半女官;民間商賈,一半女富。
「男子可以織布,女子能夠習武,男子能守住後宅,女子能建功立業——隻要他們願意!
「殿下,您能做到嗎?」
27
嶽池宴聽完我的要求,半晌沒說話。
我見他臉色明顯陰沉下去,也就聳聳肩,繼續往嘴裡炫糕點。
「這些,嶽葶鳶能做到嗎?」他問。
「唔,」我咽下滿嘴餅渣,自然而然道,「當然可以。」
「本王不信!」他沉聲說。
「那臣換個說法,自村中學堂——誒,那些省略,簡單點。
「男主外女主內;男子建功立業,女主勤於後宅;男子在朝為官,女子執掌中饋……
「這些,殿下您能保證嗎?」
嶽池宴毫不猶豫:「本王能。」
「這就對了啊。」
我笑彎了一雙眼,輕聲說:「因為殿下您是男子,您做了皇帝,便是男子當權,您自然要為男子謀利,因為你們是利益共同體,臣不是,臣是女子。
「臣固然可以因家世武功,成為大胤權臣,但那也僅止於臣。
「這天下間不如臣的女子,又該如何呢?
「而與臣相似的裴景承,他亦是大胤權臣。
「這天下間不如他的男子,卻當權當道。
「試問,公平麼?」
嶽池宴陰沉著一雙長眸,一言不發。
我笑了笑,繼續說:「臣不是選擇了三殿下,臣是選擇了為天下女子尋一個能做主的君王罷了。」
馬車的速度逐漸慢了下來。
我掀開簾子看了看,快回到六部了。
盤子裡的糕餅吃得差不多,我拍了拍手裡的殘渣,準備下車。
「霍霓珞。」嶽池宴忽然喊我。
他捏碎了手裡大半糕餅,聲音陰冷至極:「女子當權,便能等來你要的那一日嗎?」
「應該能吧。」
我撓了撓耳下,決定再浪費點口水。
「殿下你也說了,臣是幼承學宮,但其實,臣是被皇太女教導長大的。
「臣出身將門,對排兵布陣頗有興趣,然而,臣是女子啊。
「爹爹雖也教臣習武,但從未覺得臣能有所建樹,甚至為了讓臣沾點文氣,將臣扔進學宮。
「學宮中,臣不服爹爹,整日頑皮打架,直到……遇見了皇太女。」
我笑著陷入了回憶。ŷz
遇到皇太女時,我不是人——是個渾身長刺兒的小刺蝟。
仗著天生神力,兵權世家,見誰打誰,頗為兇殘。
後來……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被降服的時候,皇太女揉著我腦袋,對我說:
「小霓珞,你有將才,不堪自廢,要好好讀書,勤學兵法。
「你若有成,本宮許你一個封狼居胥、定鼎江山。
「她做到了。」
我笑著望向嶽池宴:「太女姐姐做到了,她在世時,修改律法,讓男子與女子一樣高低,即使還未被所有人認同,但至少她做到了她所承諾的。」
皇太女至死不背棄志向初衷。
我又怎會為男女私情,背棄天下紅顏?
「車停了。」
我半跪著,行了一禮:「臣,告退。」
這是徹底撕破臉皮了。
可是怎麼辦呢?
再來一次,再來十次,我還是會做出相同抉擇。
隻是……
「糕餅,好苦啊。」
28
那件事之後沒過多久,朝野上多了一股新謠言。
說裴景承即將成婚,迎娶江東秦氏之女,聯合氏族門閥,為嶽池宴助力。
我原是不信的,全沒當成一回事。
沒想到的是,那日早朝,嶽池宴竟提起此事。
老皇帝氣虛更甚,沒想太多,隻問裴景承,是否想求一個賜婚。
我靜靜看向裴景承。
裴景承立在原地,既沒有承認,也不曾拒絕,仿佛自己與這件事毫無關系一樣。
「父皇。」
嶽葶鳶先一步開口:「裴相才辦完亡妻喪事,轟轟烈烈一大場,還不到半個月,就要娶新人,怕是說不過去吧?」
裴景承是江南裴氏家主,他若娶了江東秦氏之女,整個南境勢力都要落到嶽池宴手中。
這絕不是嶽葶鳶願意看見的。
嶽池宴早有準備,說辭一套一套。
兩人在大殿上,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領頭人掐在一起,餘下的大臣自然要煽風點火。
老皇帝沒了耐心,直截了當給出決斷。
「裴卿的婚事,裴卿自己說了算,旁人不必湊這個熱鬧,等秦氏之女入城後,若要賜婚,隨時找朕。」
內侍攙扶著老皇帝下了朝。
裴景承率先離去,從始至終,沒看我一眼。
嶽池宴走到我身邊,低笑著說:「秦鈴已在路上,她到帝都城之日,便是裴秦兩族聯姻之時,屆時廣發喜帖,本王會親自送到將軍府,霍大將軍務必要賞臉來喝這杯喜酒,鬧這場洞房啊。」
我攥緊拳頭,一個字也沒回他。
嶽葶鳶走到我身邊,問:「裴景承會答應嗎?」
「……不知道。」我輕聲答。
可能會的吧。
嶽葶鳶嘆了口氣,又問:「能讓他不答應嗎?」
我低了低眼睫:「……不知道。」
可能不能吧。
29
裴景承與我不同。
我若要對付誰,便是擼著袖子直接上,求一個幹凈利落。
他若要對付誰,偏愛往那人心上刺針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