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幼時裡,任性太久,開悟太晚了。
長大之後,肆意太久又成熟得太晚。
在我終於察覺到我的目光總是下意識地去追尋小師父的時候,在我終於開始奮力奔向小師父的時候,又總是每每晚了一步。
城樓下的小將軍,騎在馬上,也抬起頭看她。
我自嘲地苦笑了一聲。
大概是我謝小旋風生平第一次發出這樣滄桑的笑聲。
姑姑在不遠處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06
寧奕和九公主大婚之後,我去宮中向姑姑拜別。
姑姑陰陽怪氣地數落我:「說雲遊天下說了十幾年,一天天既不致仕,也不從軍,也沒見你舍得離開都城,這會兒偌大的都城便狹窄到你無處安身了?」
我笑著低頭,結結實實跪下給姑姑行了大禮。
此行一去,山高水長,不知何日再和姑姑鬥嘴飲茶。
隻是謝小旋風長大了,也該是走出都城千萬檐瓦,看看天地浩大的時候了。
走到花園裡竟遇到了九公主。
她盤起頭發,眉目沉靜。
我想跟她也道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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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不知從來冒出來一個白衣老妖攔住了我。
我氣得直嚷嚷,看著他倆攜手離開的背影,卻又覺得心安。
那團酸澀的棉花終是化作那日夕陽下的雲彩,蒸去所有潮濕和陰霾。
我默默地對著已經隻有落花蹁躚的小徑輕聲說。
「要幸福,阿甜。」
江湖浩遠,謝小陽也一定會幸福噠!
安平篇
《平安願》
01
「王福妮!你咋子又爬屋頂上去了嘛!」
婦人怒氣沖沖的聲音驚跑了清晨還在昏昏欲睡的雀鳥,屋檐上探出張小臉,一個看起來隻有十歲左右的小姑娘鼻尖蹭著灰塵,眼睛又大又靈動。
「娘,我昨天琢磨出一種更好的檐角,不積雨不積灰。」
王福妮坐在房頂上,獻寶似的擺弄著手裡的木條,一把自制的小錘子比大人用的小一些,對於她來說剛好趁手。
「快下來,」婦人叉著腰氣不打一處來,「縣主上個月才派人修繕了各家房子,你別又給錘漏了!」
王福妮不情不願地又敲了兩錘子,才慢吞吞往下蹭。
院門輕叩了兩聲,門外傳來一個輕柔溫和的聲音。
「王嫂,福妮在家嗎?」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婦人連忙轉身,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打開院門。
門外站著一個身量高挑的女子,攏著月白的披風,眼角眉梢的痕跡看得出已有些歲數,卻保養得極好,眼神是歷經歲月的寧靜和豁達。
「容夫人來了,快,快進來坐。」
王嫂熱情地拖出把椅子來,手忙腳亂用抹布擦幹凈,又忙著去倒茶。
「王嫂你別忙,我今日是來看看福妮怎麼兩日沒去學堂了。」
容夫人止住王嫂的動作,拉她一起坐在院子裡。
王嫂有些尷尬地搓了搓手,「這丫頭皮的很,成天鼓搗那些木頭玩意,我想著快秋收了,在學堂也是闖禍幹脆回來幫忙算了就……」
王嫂越說聲音越低,試探著看向容夫人,有些心虛。
容夫人微微一笑,也沒有多說,隻拉過剛剛從屋頂下來的王福妮,拿出帕子輕柔地給她擦了擦臉。
「福妮有天賦,阿甜說等她再大一點,就送她去拜鬼手張為師學工事。」
容夫人拉著福妮一起坐下,和藹地摸了摸她的頭,「不過現在她還小,還是要好好學學道理,認字識數才是。」
容夫人轉過頭,看向王嫂,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秋收若是忙不過來,盡管去縣衙跟老程說,阿甜今日還說,要安排人手幫大家秋收。」
又寒暄了幾句,容夫人便牽著王福妮告別小院,慢悠悠地往學堂去。
02
道路兩邊都是剛剛支起攤子開始做買賣的人,叫賣聲,吆喝聲,早點鋪子丁丁當當的鍋碗碰撞,還有挎著籃子趕集的歡聲笑語,花鳥鋪子門口剛搬出來的花還掛著討喜的露珠。
兩邊鋪子裡的人看見她倆,總要大著嗓門笑呵呵地打個招呼,容夫人一一應了,眼裡也逐漸盛滿笑意。
這裡跟從前大不一樣了。
剛來安平時,這裡滿是百廢待興的味道。
本如桃源寶地一般寧靜安詳的故鄉,在她離家入宮的這些年裡,被王歡的貪婪和奸詐摧殘得傷痕累累。
還好,終是否極泰來,重獲新生。
路過街尾的茶水鋪子,突然冒出來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抱住了容夫人的腿。
「娘!娘!你快來!我抓到容姨啦!」
鋪子裡一個年輕婦人循聲看過來,看到容夫人彎著腰跟小姑娘說話,哎呦了一聲,連忙從櫃臺裡拿了一提牛皮紙包好的東西,攆了出去。
「快撒手,無禮了啊。」年輕婦人拉開小姑娘,嘴裡念念叨叨,「你這丫頭真是,我讓你幫我留神著容夫人,你在這攔路打劫呢?」
「我怕容姨姨跑了。」小姑娘叉著腰奶聲奶氣地仰頭回答,滿臉不服。
「嘿!你!」
「無妨,妞妞是個實誠丫頭。」容夫人擺擺手,「你找我,可是遇到什麼難處了嗎?」
「沒有沒有。」年輕婦人忙拿起紙包,雙手遞給容夫人,「秋天了,我配了些滋潤去燥的藥草,想著拿給您和縣主。」
「這怎麼行。」容夫人有些無奈地笑,把紙包推了回去,「你這小本營生,又是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本就艱難,總給我們送湯水還不肯收錢,我和阿甜都過意不去。」
「夫人哪裡的話。」婦人有些急了,把藥草包往容夫人手裡塞,「夫人這樣說,才是真的見外了。」
「自從我男人被那王歡害死,房子又被王歡的人搶走,我帶著兩個孩子四處流離混口飯吃,」婦人說到傷心事,眼眶都有些紅了。
「若不是新帝派人收拾了王歡,縣主又把充公的鋪面賒著帳用這樣低的價格賃給我們,我哪有機會開起現在這個鋪子。」
福妮在一旁看著容夫人有些慌亂地掏出帕子,發現帕子已經給自己擦臉擦臟了,又不知所措地收回去,最後隻得拍了拍她的肩。
「都回去了,向前看,兩個孩子都還指著你呢。」容夫人溫聲安慰。
「阿甜昨日跟我說,準備推行以稅抵租,以後日子自會越來越好的。」
03
繞出熱鬧的街道,學堂裡讀書聲已經傳出老遠。
福妮低著頭躡手躡腳從後面溜進學堂,坐到位子上,抬頭看了一眼前面,正對上蘭書夫子的眼神,蘭書夫子勾起唇角對她點了點頭,又轉回去專心領著大家讀書。
旁邊鐵蛋舉起書本,擺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偷偷湊過來,小聲問。
「山哥今天回來,你知道嗎?」
福妮眼裡閃出驚喜的神採,「當真?」
好不容易熬到下學,福妮抱著書跟著鐵蛋和幾個同窗一起上竄下跳地往城門口跑。
「山哥不是去揚州參加書畫大會了嗎?怎麼剛入秋就回來了?」
鐵蛋怪笑一聲,眉毛高高地揚起來,「山哥跟著商船繞道去的肯定久啊,在書畫大會得了頭名,回來聽說是官家進蜀中的船專門把他捎回來的,那跑起來,一日千裡!」
福妮雀躍地蹦跳著,「這麼說山哥是咱們蜀中的大出息人了?」
「何止!揚名天下!」
一群孩子你追我趕跑到城門口,老遠就看到一襲青衫的李山,坐在城門邊的抄手鋪子外的桌邊,和幾個人說著話。
「山哥!」
「山哥!」
「山哥大變樣了,儒雅得很!」
「像江南的大才子,不像我們蜀中江裡的魚兒咯!」
李山爽朗地大笑起來,有一個算一個,挨個戳了遍腦門。
「幾個月不見,凈編排我了。」
一桌人都笑起來,一旁穿著軟甲,須發盡白,卻精神爍爍的老者看著福妮,一邊咬著鍋盔一邊問,「妮兒,上次給你做的工具好用嗎?」
「好用!」福妮爬到條凳上坐下,湊到老人身邊滔滔不絕起來,「那個錘子握著省力極了,還有那個鑿子,我覺得我還想前面更長一點……」
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福妮揚起臉,滿臉期冀,「周爺爺,您什麼時候榮休啊,等您榮休了能不能讓我去做軍械官啊,我不比男孩子差!」
周洪生差點嗆到,順了半天氣才佯怒瞪著福妮,「你這個小白眼狼!你周爺爺長得老,可隻比我妹妹,也就是你們容姨姨大五歲,且有的幹呢!」
福妮輕輕啊了一聲,轉了轉眼睛,又滿臉天真地看著周洪生。
「那周爺爺可以再幫我做個鏟條嘛?」
「等我長大些能跟著周爺爺學手藝嗎?」
周洪生樂呵呵地一一應了,一旁鐵蛋斜了她一眼,抬著下巴很是看不上。
「當軍械官有什麼意思,等我長大了,我要從軍,立戰功!做最厲害的螳螂大將軍!」
他一腳踩在條凳上,叉著腰仰著頭。
福妮無語地看著他,「有多厲害?比平西候還厲害?」
「那當然!比平西候還厲害!等我當了大將軍,我就把他打趴下,告訴他,他根本配不上我們縣主姐姐!」
04
小少年被同伴們揶揄著話趕話,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站了一個人。
「哦?是嗎。」
少年轉過頭,看著身著黑色勁裝,寬肩窄腰,眉目冷峭的男子。
可憐他小小年紀,個子隻到男子的胸前,此時被男子拎了衣領,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
「臭小子,要不要現在就比試比試?」
「我們的螳螂大將軍。」
「寧哥寧哥,」鐵蛋齜著牙尷尬地賠笑,「誤會,都是誤會。」
還沒等男子回話,一雙素手執著筆輕敲在男子額頭上。
「你多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子置氣呢?」安平縣主一手拿著工簿,一手拎著毛筆,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男子下意識松開手,鐵蛋跳下來一溜煙躲到安平縣主身後,可憐兮兮地開口,「縣主姐姐!你看他!以大欺小!」
傳聞裡在戰場上茹毛飲血的寧將軍仿佛受了天大的傷,捂著額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明明是這小子說我配不上你。」
「你夠了啊!」安平縣主無語望天,抬手扯著他的衣袖往城裡走,「你有這功夫不如來幫我看看……」
兩個人攜手走遠,一開始被安平縣主扯著衣袖的寧將軍,走著走著便反握住她的手。
兩人執手,並肩前行,背影修長,在晨光灼灼裡,登對得像一幅畫。
05
眾人看著他們走遠,又轉回來閑聊起來。
「山哥,快跟我們說說江南的大會什麼樣的?」
「江南啊……」
李山拿著杯老鷹茶,徐徐說起自己的見聞,幾個孩子託著下巴聽得聚精會神。
「……後來拔了頭籌,眾人問我那副畫的立意,我這笨嘴拙舌的哪說得來那些個大道理。」
「是畫咱們安平的上元節燈會的那副嗎?」
福妮忍不住問。
李山點點頭。
「山哥你怎麼說的?」
鐵蛋急性子地追問。
「我說,我參加完上元燈會,特別感慨,連夜畫這副畫時,並沒有多想。」
「隻想著,願安平,一如今日。」
「歲歲平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