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梗著脖子說自己無錯,離家之後便去喝悶酒,誰知回來路上被人蒙著麻袋打了一頓。
聽聞打得很重,要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
相府一晚上都有大夫進進出出,連趙端華都不再拿喬,跑去相府問候。
我聽聞此事,若有所思。
想起謝無恙那雙發紅的手和手指節上的傷……
他打得應該挺用力的吧,畢竟賤人皮厚,他手一定很疼吧。
我命人給他一些藥膏。
他愣了一瞬,便紅了臉。
「殿下不怪我嗎?」
「怪你太護主嗎?你若不護主,就不是我的暗衛了,不過,你想不想換一個身份?」
謝無恙眸色驟黯,他單膝跪下,快速道:「殿下,我不要自由。」
我氣息微窒,他以為我要放他走嗎?
怎麼可能!
「那你可別後悔啊,謝無恙。」
「不會的,我永不後悔。」
18
Advertisement
這段時日,我心裡前所未有地安寧,我明白了,自己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欺負我的人不幸,我真的會很快樂。
但更讓我快樂的是,育嬰堂、普濟院和惠民藥局對我的感謝。
幼稚的塗鴉、文辭不通的感謝信,以及來自醫者的稱贊,讓我心裡殘缺的一塊忽然變得豐盈。
原來跳出禁宮裡的恩恩怨怨,我其實有許多別的事情可以做,憐貧惜老,關注民生,在閨閣之外,似乎有更廣闊的天地。
作為育嬰堂、普濟院和惠民藥局最大的善主,我帶著謝無恙常去這些地方轉轉。
那些人不求高官厚祿,隻求衣可蔽體,食能果腹,病有藥醫,老有所養,幼有所護。
我此時才明白書中寫的那些道理。
【為國者以福民為本,以正學為基。
【天下順治在民富,天下和靜在民樂,天下興行在民趨於正。】
若民不富,則國不富。
若民不樂,則國不安。
若民風不正,則國不興盛。
那些曾經覺得晦澀的話,在此時忽然醍醐灌頂。
一連多日,我行程固定,每日早出晚歸,育嬰堂、普濟院、惠民藥局挨著轉一圈。
所以,在路上遇見了刺客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慌,不僅不慌,反而從容鎮定地指揮侍衛反殺刺客。
而謝無恙則將躲在遠處觀看的李承恩逮了個正著。
李承恩慌了。
「賤人,你放了我。」
「啪!」
我這一耳光抽得毫不猶豫。
「你打我,你敢打我。」
我不僅打他,我還要拖著他狼狽地進京。
我將他裝在一個麻袋裡,拖著進京城,一路上讓所有人宣告這是我在路上抓的刺客。
眾人議論紛紛,說著刺客該死。
李承恩緊緊閉著嘴巴,生怕多說一個字,被人知道了身份。
等進宮之後,我去求見父皇。
我跪倒在地,輕聲對父皇道:「父皇,女兒已經找到了稱心如意的駙馬,求父皇賜婚。」
父皇輕松了一些,笑道:「哦?你選的是哪家的公子?」
我輕輕拉了拉我身邊的謝無恙,說道:「女兒選中的是他,求父皇成全。」
父皇臉上的笑容淡了。
「你是堂堂嫡長公主,是朕的第一個女兒,怎可嫁與侍衛為妻?」
我有一瞬間的茫然。
他語氣鄭重,仿佛我如珠如寶,可這幾年棄我如敝履的分明也是他們。
我不想說服父皇。
我今日是來談判的。
我輕聲道:「今日回城路上,女兒遇刺了,刺客在此,還請父皇為女兒主持公道。」
我拍了拍手,麻袋被人打開,露出了李承恩驚恐的臉。
父皇看看我,看看嚇得快要哭出來的李承恩,沉了臉。
「你真的刺殺了你皇姐?」
「我……我……我隻是想教訓教訓……」
「咚」的一聲,鎮尺重重地砸在地上。
李承恩閉了嘴,顫抖著跪在地上。
父皇長嘆一聲,神思不屬。
或許連父皇都無法再說服自己,他的幾個兒女可以和睦相處。
他抬抬手,示意我下去。
我等在門外,不多時,我便拿到了我和謝無恙的賜婚聖旨。
而裡面傳來李承恩的鬼哭狼嚎。
「父皇,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19
出宮的路上,我遇見了匆匆趕來的母後。
她抬手給了我一耳光,眼淚熱切地流了出來。
我忽然很想報復她。
「皇後娘娘,您知道我為何能抓到李承恩嗎?因為我知道以他的性子,隻要他解了禁就絕對不會放過我,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所以,我故意天天出城,就為了引魚上鉤,沒想到他那麼蠢,竟然真的來了。
怎麼辦,皇後娘娘,他一點兒也沒有傳到您的聰明才智。」
「他再不成器,也是你弟弟,你怎敢如此。」
「他親口說的,他的姐姐叫趙端華,您有空還是多教教他,別聽風就是雨,上趕著被人當槍使,這一次運氣好,遇見的是我,下一次,就沒那麼好運了。」
我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轉身離去。
走出好遠好遠,我終於失了力氣,腳下一個踉蹌。
謝無恙穩穩地扶住我。
他下巴輕輕抵著我的頭頂。
「殿下,您想哭就哭出來吧。」
眼淚流出,濕透了謝無恙的衣衫。
我好像贏了。
但內心的恐懼告訴我,我輸得一塌糊塗。
父母兄弟之情,此生與我大概再不相幹了。
20
李承恩前腳剛被放出來,後腳就又被禁了足。
而我和謝無恙的婚事也定了下來,禮部籌備得並不上心,我也並不當回事。
我嫁給了自己想嫁的人。
而這個人無九族,不怕死,還心悅我。
那一刻,我很感謝上蒼眷顧,真的給我送來了這樣一個人。
謝無恙也不在乎。
他帶著我天天城裡城外地跑。
於是,我知道了深秋的景象原來是這樣的,萬裡山河,金燦燦一片,枯敗中綻出飽滿,紅得熱烈,黃得璀璨,但摘下來的果實銷路卻並不暢通。
更晚一些,則天明水凈,夜雨成愁,京中一些危房有倒塌之嫌。
初冬將至,霰雲如蓋,驚雪似塵,衣裳厚薄,可見家境貧富。
看得越多,我越知道,為國施政,要做的事有多少。
這是從前禁宮高墻裡的我從未曾思量過的,因為眼睛裡看到的都是繁華富貴、彩繡銀光,便看不到京城的邊邊角角藏著這許多民生多艱。
我試著裁撤公主府的吃穿用度,將省下來的銀錢做一些實事。
至於禮部遞來的婚儀單子,則盡可能換算成銀錢。
有人說我鉆入了錢眼,卻不知我內心前所未有地平和。
但我能做的,也隻是如此了。
大婚如期而至,相比從前出嫁的任何一位公主,我的婚儀都稱得上寒酸,但前來道賀的福氣娃娃、孤寡老人、病人卻有千人之多,每位來賀的賓客皆不收銀錢,反而有紅包可拿。
萬民同賀,百姓歡慶,這又是別人沒有的。
事情傳到宮中,母後說我多事,李承澤說我收買人心。
趙端華委委屈屈,說以後別的公主下降可怎麼辦啊,難道也要如此嗎?
隻有父皇送來了親筆題字:【與民同樂】。
我將字裱好,掛在公主府的門上,供人觀摩,竟然成了京城一景。
許多新來京城的文人學子都要前來拜拜,祈求得皇天保佑。
婚事已定,不再被人拿捏,我心情甚好。
除了偶爾過節進宮一趟,諸事再無掛礙。
反倒我遇見幾次羅宸,他魂不守舍,仿佛受了極大的打擊。
聽聞,自從經過上次趙端華與太子之事,他再也無法平靜地面對太子,辭了在東宮的職務不說,還與趙端華生了嫌隙,哪怕趙端華伏低做小百般討好,他也總是心事重重,更被人撞見在花樓裡借酒澆愁,口中念著趙端華的名字,一副深情模樣。
謝無恙聽聞一聲輕嗤,無比嫌棄。
「我不會去喝花酒的,若真的心悅一個人,便該約束自己的行為,而不是以愛之名放浪形骸,每每他飲酒放縱,旁人便會說趙端華負了他。
他將趙端華置於何地?」
我點頭贊同:「放心,我也不會讓別人爬上我的床。」
謝無恙大驚,似乎第一次發現公主其實可以有面首。
他好像一下子有了危機感。
那幾天,我的腰就沒有好過,直到我被他哄著說下了「此生就他一個」的話……
21
沒多久,撫州民亂之事終於平定,朝廷嘉獎趙端華的父親,稱他為百官之表率,封趙端華的母親為一品誥命夫人,趙端華得了食邑,整個人揚眉吐氣,成了京中貴女最羨慕之人,各種宴請源源不斷。
她與羅宸也借此時機重修舊好。
兩人吟風弄月,花團錦簇,好不快活。
直到有一日,兩人急匆匆地來了公主府,帶回了渾身是血的謝無恙。
趙端華急得掉眼淚。
「姐姐,我真是無心的,我不知道自己隨手射了一箭,竟然射中了姐夫,我該死,姐姐你懲罰我吧。」
她跪下來,一下一下地打著自己巴掌。
羅宸心疼極了,他一把將趙端華拉起來,護在身後。
「錯的是我,我不該教你射箭的,公主殿下,你要怪就怪我吧,但此事我必須說清楚,射箭之時,誰也不知道駙馬在那裡……」
「啪!啪!」我兩個耳光打在羅宸的臉上。
「你們給我讓開,誰若耽誤了駙馬救治,我殺了他給駙馬報仇。」
兩張嘴終於安靜下來了。
我握住謝無恙的手,拼命地喊著他的名字,按壓住他的傷口。
他動了動眼睛,聲音艱難地從嗓子裡溢出我的名字。
「南平……」
「我在,我在,你會安然無恙的。」
大夫在房裡救治,我拿著劍逼迫趙端華和羅宸跪在外面。
羅宸不肯。
我一腳蹬在他膝蓋窩,他被侍衛按住跪在地上。
他面紅脖子粗,卻說得斬釘截鐵:「若我有罪,該讓京兆府審,而不是公主私下動刑。」
我一鞭子抽在他的身上。
「此時知道跟本宮講律法了,當初你砸壞本宮東西的時候怎麼不講律法,你借用權勢為自己行方便的時候,怎麼不講律法了?下賤之人,果然隻記得對自己有利之事。」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大概終於明白,我對他再無情愛。
「南平……我……」
「看好他,若駙馬有事,本宮要殺他為駙馬報仇。」
御醫搖頭,說謝無恙能否醒來,要看天意。
那一刻,我的天都好像塌了。
我怎能接受天意?
這天意,我不服啊!
我厭憎地盯著趙端華,自從她來了京都,一切就都變了,她搶了我父母、兄弟、未婚夫還不夠,還想讓我年紀輕輕守寡,她怎麼那麼惡毒。
我恨她!
恨不得她立刻消失在這世上。
趙端華怕了。
「姐姐,我已經在跪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我死了,姐夫就能醒過來,我寧願死的人是我,嗚嗚嗚……」
「那你就去死啊!」
我帶著毀了她的恨意,一鞭子朝著她的臉上抽去,趙端華驚恐地向羅宸身邊躲去,而羅宸伸手接下了這一鞭子。
他的手瞬間鮮血淋漓。
他澀聲道:「殿下,夠了吧。」
怎麼夠?
殺他們十次都不夠。
我盯著趙端華冷聲道:「去求楊神醫,楊神醫若不來,我叫你陪葬!」
楊神醫是惠民藥局的義診大夫,也是京都太醫院院正的師父,他志在救濟萬民,故而並不在宮中效力,反而對權貴以勢壓人之事深惡痛絕,便是我也不敢保證一定能請來他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