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雖然我依舊無法確定程貴妃的善意從何而來,但我卻有些貪戀與她的友誼。
有時候,比起陛下,我更想見到她。
因為在皇後身邊時,她從不會對我那樣溫婉而又謙和的笑。
「程……茵雪姐姐,」我依照她的要求,對她改口,「姐姐宮裡的這盆西域奇花,真是好看。」
程貴妃笑得嬌羞:「陛下御賜之物,哪一件不是頂寶貝的呢?」
我繼續小心試探:
「可是,西域多荒漠,這花香有異,未必適合咱們中原人的體質。姐姐既然想早日為陛下延綿子嗣,還是要萬事謹慎些才好。」
程貴妃拿起剪子,來到花盆旁,修剪起了枯枝敗葉:
「我和陛下的子嗣……不勞妹妹操心了,我自有打算。」
她沒有再看我。
我生怕讓她不喜,從那以後,沒有再提。
我相信憑借她的聰慧,不難聽出我有弦外之音,但她如此諱莫如深,我也實在不解。
6
夏日炎炎,陛下順勢解了皇後的禁足令,帶著我等嫔妃去了行宮避暑。
安頓下來後,佩蘭借著來送冰的名義見了我,她心疼道:
「夫人之前來了家書,希望娘娘向陛下舉薦你,將你收為己用,娘娘發了好大的火,撕了家書。沒想到,夫人執意上了請安折子,求陛下封你為才人,娘娘更是怒不可遏,後來……後來陛下親自來,說他給你賜避子藥,娘娘才消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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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寬慰了她幾句。
消氣,恐怕也是暫時的。
皇後一向心氣高,無用的我讓她受了這樣的奇恥大辱,她絕不可能咽得下這口氣。
於是,她和太後一樣,選用了最誅心的法子。
梨音閣內,臺上的戲子濃妝豔抹,水袖起舞,演著一出《穆桂英掛帥》。
但我依然能認得出,那是我小時候待過的戲班。
我父母死後,淪為乞丐,班主把ťũ̂ₙ我撿了去,給了我一口飯吃,卻時時打罵。七歲之前,身上沒有一處不是青紫的。
時至今日,我看到他,仍Ťü₄無法心如止水。
李昭儀舉著酒樽,看向我:
「於才人,本宮知道你在進我戚府之前出身梨園,不如今日也一改紅裝,上臺唱一曲,為大家助助興?」
李昭儀是皇後最忠實的狗腿子。
皇後故作不忍:「陛下,於妹妹已經是帝妃了,怎可輕易登臺呢?」
但是說話間,戲服卻已經呈上。
陛下也幫腔:「無妨,能讓皇後高興,是於才人的福氣。」
我推諉不得,硬著頭皮上了臺。
班主似乎也認出了我。
我手中的紅纓槍,輕飄飄的,即便是槍頭也並不鋒利。
宮裡有規矩,他們不能帶甲入宮的。
但班主手上的,卻是一把貨真價實的紅纓槍。
楊五郎與穆桂英的這場打戲,我很有可能無法活著下臺。
今日他不死,便是我死。
若我現在怯懦,必將命喪槍口。
於是,我隻能盡力往戲臺中央移動,正對臺下帝後二人的座位,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順勢利用我身材嬌小的優勢,小心閃躲。
但這莽夫仍然招招要我性命!
他在害怕,害怕我若將往事說出,他小命不保。
可笑,難道皇後會留他性命嗎?
打戲將至,彼此的耐心都即將消耗殆盡。我已經被逼到了戲臺邊緣。
他急得滿臉通紅,徑直將紅纓槍朝我刺來。
我側身一躲。
紅纓槍竟然直直朝陛下刺去!
這場面,雖然如我所願,但也吃了一驚。
陛下身旁的魏王眼疾手快,一個箭步衝到了陛下身前,拿起斧钺打掉了紅纓槍。
「皇兄,此人帶甲入宮,意為刺王殺駕,該殺!」
陛下也是雷霆震怒,直接將班主推出去斬首示眾,然後去安撫他懷中因內疚焦急而痛哭的皇後。
「有朕在,朕在,皇後無事別怕……」這般親昵之言,令大家閨秀出身的眾嫔妃們頗為尷尬。
我則與魏王對視著,心裡有些異樣。
那樣的機敏、果斷,還有矯健的身手,絕對不像是一個闲雲野鶴的王爺該有的。
他有實力,隻是在韜光養晦罷了。
7
涼亭內,我以茶代酒,謝了他:「殿下好身手。否則臣妾估計要像李昭儀,哦不,李充容一般被責罰了。」
「無妨,你是母後的人。」他盯著手中的折扇,並不看我。
為了掩人耳目,他還特意裝作手受了傷,找太醫開了藥。
但我剛才瞧見他還能熟練地轉扇,便知他傷情不重。
這時,星月來通傳:「才人,陛下今晚召您侍寢。」
我斂手朝他告別:「那臣妾先行告退了。」
魏王在我身後叫住了我:「世家貴女多擅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對這種三教九流的玩意兒嗤之以鼻,於才人的梨園扮相,很難不讓人耳目一新,長久如此,必能得聖寵。」
難怪,今晚陛下會召我。
原來是嫌後宮嫔妃們千篇一律。
我心裡有了主意,讓星月將我攢下的月銀,去找了京城青樓最負盛名的花魁娘子。
我銀子不夠,她隻留給我一句話:在榻上如死魚一般,是沒有男人喜歡的。
我懂了,女人在床上可以放蕩孟浪,在床下再做淑女。
其他嫔妃拉不下臉來做這種逢迎討好的狐媚之術,我願意做。
我去梨園內取來一件色挑染長裙的洛神裝扮,清麗ťũₓ脫俗。
當晚,陛下看著我,竟然出了神,道:「你倒是個有趣的人物。」
有趣的寵物罷了。
我嬌嗔地一笑:「臣妾,隻不過是為了……討好陛下罷了。」
我伸手,去勾他的腰帶。
他朗聲一笑。
第二日,我沒有再收到避子湯,還被晉了婕妤。
晨昏定省之時,我聽到皇後在宮裡哭得砸了一地的瓷器。
烈日之下,我等嫔妃站得幾乎要昏厥,但並未有人通傳我們進殿請安。
身為皇後如此易怒,又不恩德恤下,讓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嫔妃們曬得出了一身髒汗,即便是泥人也有三分泥性子。
我去看了被罰的李充容。
她是商人女,在皇後的舉薦下進了宮,也是靠著抱皇後大腿,才從正八品的採女做到了九嫔之首的昭儀。 我還記得,前世不僅是她,就連她的胞弟也靠著皇後這層關系,強擄民女,引發公憤,然而最後卻逍遙法外。
她如今驟然降位,自然是殷切希望再得皇後寵信。
「如今宮中,誰不盼著懷上龍種呢?姐姐既然依附皇後,自然要為她解決這個煩惱。」我塞給她一張生子秘方。
實際上,那隻是尋常補品。
「你為何幫我?」李充容不可置信。
我順勢擠出兩滴眼淚:
「姐姐有所不知,妹妹一介卑賤之軀,得了陛下的寵幸,日日惶恐。深宮之中,除了皇後娘娘,再也無人能護我了。可是……娘娘因往日之事對妹妹頗有微詞,還請姐姐,幫妹妹在娘娘面前美言幾句吧!」
我說得有理有據,不難打動她:「姐姐,娘娘好,便是你我好。」
從前為奴為婢時,他們也是這樣教我的。
萬事要以主子為上,哪怕為主子犧牲性命。
我曾經深以為然。
李充容和我當時一樣,頂多有些小聰明,自己照著那方子再來一服,不敢私自扣下。
回到自己的閣中後,程貴妃急吼吼地來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為了爭奪帝寵做那樣的事?」
原本秀麗動人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得不成樣子。
這樣?那樣?
「宮中女子隻有一樣,那便是爭寵的樣子,貴妃娘娘。」我戚然地望著她,「若我既沒有寵愛,也沒有子嗣,我會被陛下厭棄,被皇後針對,太後也不會再庇護我。」
正如剛才的李充容。
她替皇後背了黑鍋,但降位後,皇後無動於衷,幾乎是要淪為棄子。
「你就一定要為了聖寵,不要自尊嗎?」程貴妃很失望。
「自尊,我很想擁有,但我做不到。」我再次說道,「娘娘,回去看看您宮裡的那盆西域奇花吧。」
程貴妃頓時變了臉色,她的笑容在我眼裡竟然變得駭人:
「我早就知道了,你不要自作聰明,於青黛,我程茵雪絕不會如你一樣,作踐自己。」
她的話真正讓我迷惑了。
她早就知道?那為何一直留著?
她說了不會作踐自己,那為何要甘願接受心愛之人送來的絕子之物?
8
今日是十五,我懷著重重的心事,去向陛下請求去行宮外的佛寺上香,祈求上蒼憐憫,賜下嫡皇子。
陛下正在興頭上,欣然應允。
我捐了香油錢,想去抽一支籤問問神仙,卻發現魏王也在。
「殿下求了什麼?」
「國泰民安,太後安康。」
沒有為陛下求子嗣。
我們一同去找師父解了籤。
我問的,是身邊人的真心。
師父看後,隻告訴我:「假作真時真亦假。」
而魏王問的,卻是姻緣。
師父道:「滿目山河空念遠,何不珍惜眼前人。」
魏王看向我,發現我也在看他。
前世懵懵懂懂的情意,在此刻如山洪般傾瀉下來。
寺廟禪房內,我看著眼前那杯冰涼爽口的清茶,卻無比渴望觸碰他。
「於婕妤,可願告訴我,你的本名?」
「我叫於如玥。」
這是第一次有人問我的名字,在戲班裡,我叫二丫,在戚家,我叫青黛。
「如玥。」他握住了我的手,柔聲喚道。
我們本該是一晌貪歡的。
並非我忠於陛下,而是現在的我還不能給他們留下任何把柄。否則,必會前功盡棄,重蹈前世之覆轍。
我及時住了手。
情到濃時的魏王有些,大約是覺得很掃興,在佛寺內竟然飲起了酒。
我也順勢喝了一口,酒很烈,他有些醉意,臉頰緋紅如桃花。
我聽到他在呼喊:「如兒,如兒。」
他是在叫我嗎?
我不敢確信。
回宮後,程貴妃依然在生我的氣,連星月對我也不似從前那般親厚。
陛下寵幸旁人,她的妒意隻是轉瞬即逝。
而我卑微地討好陛下,卻讓她悶悶不樂這麼久。
她是在乎我這個朋友的吧?是吧?
於是我主動卸去妝發,來到她宮外的鵝卵石地上,朝她請罪。
夜涼如水,我的膝蓋隱隱作痛。
曾經的我無數次向人下跪,不甘的,膽怯的。
但這次,我真心不願失去這個好朋友。
不多久,我看見她披著頭發,穿著單薄的寢衣跑了出來。
月光下,她的眼眸透亮,似乎有淚水在打轉。
她抱著我說:「即便你做了什麼事,我也不舍得不理你太久。何況,是為了男人的事。」
我撲哧一笑,將披衣脫下,覆在她身上。我心想,這算是和好如初了吧。
次日,她抱著琴,在涼亭裡等我,說要教我彈琴。
我看了看我粗糙的手指,甚至不敢放到這價格不菲的古琴上。
程貴妃笑著拉起我的手,摩挲著我手上的老繭:
「這首叫作相思曲,是一位詩人思念心愛的行首所創的,你彈琴時,要心靜,心裡要想著思慕的人。」
思慕的人?
我一想起陛下,隻會有恨意,何談情愛呢?
但是,魏王可以。
他溫和的笑,如春風拂面,可以讓我平靜下來。
我正想欣喜地和她分享,告訴她我沒有讓她失望,我做到了,卻看到她看向了涼亭假山旁的那一道身影。
她嘴角不由自主地帶了笑,指尖,也放緩了不少。
那人,是魏王。
9
秋日將近,回宮之前,皇後處傳來了天大的喜訊,她有了身孕。
與此同時,我發現我的月事也許久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