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對此引以為傲的父親,臉色終是沉了下去,看向我的眸光也從期許變成了厭棄,冷聲道:「還不下來,留在那裡丟人現眼做什麼?」
我忍住心中的酸澀,邁著沉重的步伐,緩緩從高臺上走下。
在那些議論聲中,一人緩步而出,聲音空靈,朗聲道:「我來!」
在眾人的震驚目光中,溫書意站了出來,蓮步輕移,端莊大方,再不復癡傻模樣。
那些人仍舊看不起她,譏笑著:「一個傻子,不知天高地厚……」
「傻子知道如何彈琴嗎?哈哈哈……」
……
可我知道,她可以。
這把琴,是她命中注定的榮光。
她悠然落座,指尖拂動,這把琴終是發出了絕世之音。隨著指尖節奏加快,琴音宣泄而出,餘音繞梁,三日不絕。就連那一開始淡漠倨傲的啟安王此刻也是凝神屏氣,沉浸於琴聲之中。
我自嘲一笑,縱使我苦練琴藝十餘年,也是無用。
一曲罷,眾人瞠目結舌,震驚不已。
就連北月國使臣也是一臉沉醉地道:「未曾想到大胤人才濟濟,有如此琴藝高絕之人。」
四國宴上名揚天下,一如當初的走向。
我抬眸向林紹白望去,他果然目不轉睛地看著臺上之人。
或許,此刻所有人都在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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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至王侯,下至群臣,皆是如此。
她一襲淡雅青衣,將絕世美貌展現於人前。
就連燕王的眼中都出現了幾分懊惱之色。
她此刻成為了熠熠生輝的明珠,卻不是屬於他的明珠。
宴會罷,我坐在亭子裡,不遠處所有人都在議論著癡兒夢醒,琴藝無雙,驚艷四方。
明日,這些就會成為茶樓酒肆熱議的話題。
燕王從我身邊路過,嗤笑道:「那日你將她護在身後,為了維護她不惜得罪本王,今日她大放異彩,驚艷四座,就連你也淪為了墊腳石,你的好妹妹還真是深藏不露啊。」
他出言譏諷,嘲笑著我的失敗。
我恍然回神,臨風而立,沉聲道:「我與她再怎樣,那也是我們姐妹之間的事,輪不到殿下挑撥離間,莫要枉做小人。況且,這都是命!」
他眉頭緊蹙,滿臉不悅,呢喃道:「命?」
「是,這就是命。命中注定今日大放異彩的是她,命中注定她嫁的人不會是你。」我目光灼灼,聲音清冷。
燕王被戳中心事,竟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5
宮宴散了,溫書意抱著海月清輝歸府,可是父親卻讓那些下人整齊有序地在門口迎她,簇擁著她進府。
而我,則獨自從後門回了院落。沉沉睡去,夢中,皆是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趕下高臺,自此聲名盡毀。
夢醒,驚起一身冷汗。
府中流言紛紛,就連祖母和父親明顯也對溫書意態度驟變,為她換了新的院子,那院落雅致異常,又撥了許多丫鬟伺候。可是全都被溫書意趕了出去,更對著祖母與父親冷嘲熱諷了一通。
如今,府中無人再敢小瞧她。
接下來的時間裡,溫書意時常出府,有時在酒樓處與人鬥詩,有時當街教訓紈绔子弟。
可她總有奇運,結交的總是當世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們欣賞她張揚肆意的性格與不拘小節的態度,願意結識她、幫助她,與她成為至交。
大多人說著府裡的天要變了,從此當是三小姐最得看重。
小丫鬟為我打抱不平,嘟囔道:「小姐為了不辜負家族期望,多年來不敢有一絲懈怠,難道憑她一日之功就能抹滅掉嗎?」
我正提筆練著字,隻淡淡道:「這才到哪兒啊,溫家太小,大概留不住展翅高飛的鳳凰,她的一生,注定不凡。」
小丫頭眉頭緊鎖,滿臉不解,我隻低笑一聲,而後注視著筆下的字。
多日休養,已經讓我的心徹底靜了下來。
前世這個時候,我被夢魘折磨,被嫉妒沖昏頭腦。
我不想嫉妒,可那時候的我做不到,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多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被她毫不費力地搶走。似乎總有一個聲音在激發我的惡念,在推著我往前走。
可輾轉歸來,過往種種,不可困住我的來日。
轉眼,便是她的生辰了,我備了一份禮物提前送去。
生辰當日,府內無人提及,可是府外賓客雲集,貴客一個接一個地登門,賀她芳辰。
那些人身份之尊貴,背後勢力之廣,令父親都為之咋舌。
而這些人,全都是沖著溫書意來的,是父親都未能結交上的人物。
就連啟安王,似乎也命人送了禮物。
對此,我並不覺得意外。
因為他是這個世界的男主角,與溫書意並肩而立之人。
可我在人群之中,注意到了林紹白的身影,他的目光正望著驚艷蛻變後的溫書意。
那一瞬間,我還是恍惚了一下。
我們也曾是青梅竹馬,也有心意相知的時候。
後來,他會親口否定了我們之間的一切,去追尋他眼中的璀璨明珠。
這一世,我不會對他情深相許,不會再在意他喜歡誰。
他的情意,願意給誰都可以。
我轉身回了小院。
6
林紹白追了過來。
他並未惱怒那天我對他避而不見,反而關心著我膝蓋可曾好些了。
雖是與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可是他的話題總是會不經意地扯到溫書意的身上。
他對於溫書意的變化甚是好奇,似乎想從我這裡打探些什麼。
我不願多言,送他離開時,剛好撞到府中婢女在背後議論。
她們說著他與我青梅竹馬,大概不久後就會上門向我提親了。
隻這一句,竟讓他神色驟變。
行至無人處,他對我一臉正色地說道:「舒言,林家和溫家是世交,我與你自幼相識,我對你關懷有加,這也隻是兄妹之情,你……明白嗎?」
他的眸子盯著我,語氣中甚是認真,生怕我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從前,也有長輩說過這種話,可他彼時隻是滿臉笑意地望著我,甚至還在附和著,而今不過是背後一句閑話,都已讓他方寸大亂了。
是怕溫書意誤會了嗎?
我心中隻覺可笑,盯著他的眼眸認真說道:「世兄多慮了,我對你並無半分情意,你莫要自作多情,若怕旁人誤會,此後不必再來見我,也收起你那多餘的關懷,我並不稀罕。」
他的臉上閃過錯愕,似乎不敢相信這番話是從我口中說出來的。
大概是我的冷漠措辭刺到了他,我轉身離開時,他還愣在原地,尚未回神。
這一世他尚且知曉私下同我說,上一世他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幹系撇得一幹二凈,說完之後還小心翼翼地看向了溫書意。
今天這些話說完,莫名覺得有些暢意。
如今,他以為他是誰?
數月已過,溫書意在京城各處出盡了風頭。
而我卻深居簡出。
直到太後召我入宮,我卻在壽康宮看到了陛下的身影。
今日想見我的,不止是太後,還有陛下。
他要為啟安王賜婚,屬意我嫁入啟安王府,希望我成為啟安王府的女主人。
我神色不改,俯首應下:「謹遵陛下旨意。」
回府後,父親命我前去見他,得知陛下之言,一時間他喜不自勝。
眼下這啟安王妃之位尊貴顯赫,多少高門之女求而不得,他也沒想到陛下會有此安排。這樁婚事若成,溫家之勢定更勝從前。
陛下以為自己算無遺漏,可他低估了啟安王的自負與驕傲,更低估了他的膽量與魄力。
若我所料不錯,他會拒絕,轉而選擇溫書意,他曾說過他的王妃必須是他自己選中的人。
陛下籌謀萬千,父親一腔歡喜。
可惜,注定要讓他們失望了。
三日後,聖旨降下,賜婚於溫書意。
而啟安王陪同宣旨,予她殊榮,將偏愛當眾示之。
而他親口說海月清輝乃是啟安王府先祖留下的寶物,通靈認主,它選中之人,便是啟安王府的女主人。而這也是那日隻有溫書意能夠彈奏那把琴的原因,琴已認主。
恭賀之聲不絕於耳,人人驚嘆著溫書意被燕王退婚後竟還能高嫁於啟安王,得王爺之偏愛。
而燕王似乎惱怒得快咬碎了一口牙。
我看著啟安王與溫書意並肩而立的模樣,恍若一對璧人。如今的她,眼眸流轉間,盡顯聰慧靈動,再不復往日裡的呆愣模樣。
這是我想看到的,但遠遠不夠。
7
陛下想選的女子,不僅需要勝任王妃之位,還得是他最佳的棋子和耳目。
那日召我入宮,不是詢問我的意願,而是想讓我明白自己的位置,去做一顆本分而有價值的棋子,傳遞啟安王府的動向。
前世我的確奉旨嫁入了啟安王府,卻是以側妃的身份,而正妃是溫書意。
陛下選中了我,因為他覺得我溫順忠誠易於掌控。
可啟安王拒絕了,並且選定了溫書意。
而溫書意桀驁不馴,並不是陛下心目中最好用的棋子,所以他又降下了一道聖旨,讓我為側妃。
我不敢違逆皇權,不敢違逆父權,隻能聽之順之。可我沒有溫書意的好運,隻能讓自己在泥潭裡陷得更深。
時至今日,皇室已不再信任啟安王府了。啟安之地富可敵國,卻與皇家日漸離心。而如今的啟安王行事較之歷任,更為強勢。
天家之威,已不足以壓制。
是夜,我去見了大公主元昭。
她為我倒了一杯茶,舉手投足間盡是矜貴從容,可是眼神間卻流露出野心,「本宮以為信中道盡天下局勢、預料來日朝局走向的會是一位隱世高人,卻不想是溫大小姐。」
「殿下覺得失望?」我笑著問她。
誰料她眉眼微挑,閃過幾分興致,而後道:「並不是,本宮反而覺得更有趣了些。你想讓本宮幫你做什麼?」
我不願意與她兜圈子,直言道:「陛下有意讓我嫁入啟安王府,成為他最為趁手的棋子。如今雖因啟安王之故,賜婚的正妃成了溫書意,可是陛下還是沒歇了心思,十日內,他會下旨讓我為側妃,殿下定有辦法阻止這道旨意。」
她眼神裡閃現了幾分詫異,而後探究道:「十日內?你這一遭若是料得準,本宮便助你。」
這算是她對我的第一次考驗吧。
五日後,聖旨的確降下了,可是被賜為側妃的卻不是我。
大公主說我猜準了,可她隻能進言更改人選,卻不能阻止帝王行事。
她再來見我的時候,眼神中明顯多了幾分贊賞。
「我以為溫書意盛名遠播、得嫁王府已挫了你的銳氣,沒想到你竟志不在此。」她的聲音中帶著幾分試探。
我眉眼微抬,目光定格在一處,而後道:「人經歷過生死一程,自然該有些長進。琴棋書畫不過博得一時虛名,得嫁高門終是要倚仗他人,這些皆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麼?」元昭眼眸微抬,沉聲問道。
「我想要來日風雲際會,公主與我君臣論道。公主問鼎九五之日,便是我登閣拜相之時。浮名與情愛皆易散,唯權勢亙古不變。」
鎮定如她,此刻也流露出幾分震驚之色,臉上情緒久久未曾褪下。
顯然我的話已經超出了她的預料。
我知曉她有野心,亦有實力。前世隻棋差一招,這次,我會助她。
過了良久,她才揶揄道:「朝野上下皆看好燕王,有誰相信女子能成大事……」
可她說這話的時候,並不是在自怨自艾,而是隱隱有一股傲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