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往日見溪的性子再單純,這入了宮的女人總會生出各種各樣的手段。
她一反常態的不哭不鬧,才能引起自己的注意。
字字不提怨憤,卻再三跟下人們提起善堂透露去處。
不過是想讓自己回憶起曾經點滴,心懷愧疚。
好讓自己去尋她哄她罷了。
可娶許畫這件事已一再同見溪解釋,隻是為了登上太子之位的權宜之計。
況且成婚當日,他就與許畫說清楚。
自己不會愛她,隻能給她一個孩子。
讓傅宴禮沒想到的是,如許畫這般的女子居然也同意了。
當日在許府她明明可以選擇其他尚未婚配的皇子,可她卻對傅宴禮一片痴心。
側妃便是妾。
許畫痴心地落下兩滴淚,說她願意嫁給傅宴禮,哪怕是為妾。
如今反倒是見溪,似乎更在意她自己的喜怒,絲毫不為傅宴禮考慮。
趁著這次她又胡亂發脾氣,傅宴禮倒是想看看她到底會不會為自己的周全妥協。
如若見溪愛自己,自是能體諒自己身居高位的不易。
「可要屬下去尋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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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隨她去。」
傅宴禮心裡篤定,沒有自己,見溪在京中定是舉步維艱。
她一定哭著回來求自己的。
5
又過了五日......
下人依舊沒有傳來太子妃回來的消息。
「太子不用擔心,我聽姐姐的侍女說院子裡少了許多金銀玉器,隻要在這京中,姐姐便能吃好喝好,誰能為難了她去?」
傅宴禮皺著眉頭,死死盯著門口的方向。
許畫輕輕嘆了口氣,羨慕道:「臣妾真是羨慕姐姐來去自如,闖了禍次次都有殿下善後。
「若是臣妾這般,在家中定是要被罰跪宗祠,在這京城……也是要落人話柄的。」
傅宴禮依舊沒有說話,可眉眼間神色沉沉,有些不滿。
「報!太子殿下,太子妃她......她不在善堂!」
傅宴禮猛地站起身,繁冗復雜的衣袖帶倒了桌上的茶碗。
「你說什麼!」
「太子妃她......太子妃她將帶走的細軟全部留在了善堂,還說......還說......」
「還說什麼!」
「還說有一段時日不會來了。」
不會來了?
還是......不回來了......
一旁的許畫驚覺不對,眉眼當即染上了笑:「姐姐當了這麼些年的太子妃,還能如此無拘無束,說不見就不見,畫兒真是羨慕呢。
「殿下放心,姐姐應當不會出什麼事,隻是想讓殿下緊張著她些。
「雖有些小孩子氣,但……這也許是殿下與姐姐之間的相處之道吧。」
傅宴禮若有所思,腳步逐漸放慢。
若不是七年信任早已坍塌,怎會有這一瞬間的遲疑呢?
見傅宴禮不動,許畫知道自己的話奏效了,溫柔道:「殿下早膳用的少,臣妾這就讓人下去準備午……」
「不必了。」
傅宴禮心裡還是不安,抬腳往見溪的院子裡走去。
他走的很快,越來越快。
不遠處烏雲密布,京城怕是又要落雨了。
6
見溪院中的蔬菜看起來病恹恹的。
她身邊就一個侍女,如今正站在籬笆前絞著帕子發愁。
「殿下,往日太子妃都是自己親力親為,並未讓奴婢插手……」
傅宴禮心下一沉。
他記得還在錦仁宮時,常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
御膳房的宮人若是來了,那便是今日運氣好。
若是在路上被那些個皇兄皇弟攔下來了,自然就算運氣不好。
救下見溪後,她似乎從未想到一個皇子會困於溫飽。
在四四方方的院中徘徊了好幾日。
終是在那日午後笑出了聲。
她說很快我們就能有自己的小廚房了。
傅宴禮這才恍然,原來這幾日她不是在糾結何時離開。
而是在想著如何在這荒蕪的院中種上些瓜果蔬菜。
「春播油菜秋收果,種桃種李種春風。」
見溪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把鋤頭,用廢棄的麻繩捆了又捆。
嘴裡念念叨叨就種滿了半院子的瓜果蔬菜。
堪比冷宮的地方,恍惚之間竟看著比皇後宮中的百花宴還要熱鬧。
想到此處,傅宴禮突然笑了。
他從未參加過什麼百花宴。
哪怕去年的秋獵,也是二皇子為了找人墊背才讓他有了機會。
傅宴禮在屋檐下站了一會兒,耳邊像是聽到了見溪背詩的聲音:「阿爺鋤豆溪東,見溪正織雞籠。」
錯了。
明明是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
見溪不識字,可她種菜燒飯樣樣拿手。
還會些三腳貓的功夫。
傅宴禮被二皇子栽贓那日,二皇子的母妃三兩句話就讓傅宴禮坐實了所有的罪名。
等見溪得到消息時,傅宴禮的背上早已血跡斑斑。
她幾乎是連飛帶跑,連滾帶爬地趕到了今妃娘娘的宮裡。
她救過落水的九皇子一命,今妃娘娘便許了她一個願。
延喜宮的臺階高,見溪沒注意,下巴磕掉了一塊肉。
人救下來了,疤也留下來了。
7
風悽雨急,迷潆一片。
傅宴禮慢慢往屋裡走去,一眼就看到了掛在牆上的箭。
是他射傷見溪的那一支。
記得見溪身上的箭傷剛好不久。
恰逢端午佳節,聖上臨時起意要在行宮宴請群臣。
傅宴禮因被誣陷一事得了聖上的幾分虧欠,便也在這次前往行宮的皇子之列。
行宮不比皇宮戒備,戲班子雜耍團人來人往。
不知怎的竟混入了刺客。
白光一閃而過,直直朝上位者刺去。
見溪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
趁著眾人慌亂,飛撲上前硬生生用後背替皇帝擋下了這一劍。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傅宴禮驚慌失措地捂著她的傷口,聲線顫抖:「你不會有事的見溪,你不會有事的。」
像是在對自己懷裡的人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見溪又一次活下來了。
後來聖上論功行賞,問及見溪要什麼賞賜。
她鄭重一拜,無比真誠:「五皇子常說萬事以皇上為先,忠君護主乃是奴婢份內之事,皇上不用賞賜奴婢。」
偌大的宮殿,一片安靜。
無情帝王的眼神在傅宴禮身上停留了片刻,帶著些許動容。
那時的傅宴禮視見溪為眼珠子。
得知她無性命之憂後才忍不住氣她:「為何要為聖上擋刀?」
見溪扯著嘴角,笑得龇牙咧嘴:「萬事以五皇子為先。」
疼歸疼,但若是傅宴禮能如其他皇子一般,得他父親的眷顧,不再受人白眼。
那就都值得。
滿宮燈火迷人眼。
傅宴禮抱著懷裡的人怎麼都不肯松手:「見溪,我就算是死也不會負你。」
至於許畫,傅宴禮本不願意娶,隻是太後的「一番提點」。
她說見溪是精於算計的。
連自己的命都可以算計進去。
傅宴禮竟因這句話動搖了。
若是見溪賭贏了,榮華富乖唾手可得。
若是賭輸了,不過就是離宮回到以前的日子。
她說饒是她自己坐上今日太後之位,手段也未必能比得上見溪。
可傅宴禮卻從未想過。
再能算計的人,也算不得自己會死在哪一日。
若是當天那劍再深一分,這世上就再無見溪了。
榮華富貴豈不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當時的以命相博,坦誠相待。
原來也會因的他人所謂的肺腑之言,有了百般注解和識讀。
傅宴禮在屋裡坐了許久,直到宮女掌燈而入。
「她可有說自己去哪裡?」
侍女心裡一驚,忙跪下:「奴婢當日也被安排去了側妃院裡幫忙,未曾碰到過太子妃……」
傅宴禮將桌上的茶盞狠狠地砸到了她面前:「是太子府的人都死光了麼!連你都要去幫忙!」
侍女重重地磕了個響頭,哭訴道:「殿下饒命啊,當日來的是太後身邊的章嬤嬤,說這是皇家天大的喜事,宮裡一等一的大事……」
宮中一等一的大事……
記得傅宴禮與見溪成婚時,太後連個像樣的玉镯都沒有給她。
更別說親自派教養嬤嬤來了。
「太後還說了什麼?」
「太後還說……還說太子妃粗鄙無狀不知禮數,今日隻要不出現就算幫忙了……」
許是這嬤嬤的話太過刻薄了。
才讓見溪覺得這深宮紅牆,如此悲涼。
再也待不下去了。
8
這一路上風雨顛簸,船夫闲暇時與我聊起家中妻兒。
他在船上營生,家裡還支了一家豆花兒攤子。
味道一般,生意更是一般。
加上他掙的工錢,一家八口勉強溫飽。
隻是家中孩子來年要上學堂,用度又要緊張些。
我給他留了張滷湯的方子。
放入鮮蘑雞雜和香油,這豆花兒就比別家新鮮誘人了。
他高興得都開始胡言亂語了,竟誇我的字好看。
我的字是傅宴禮手把手教的。
他在御書房上學,習的字都分好些流派。
而我就差懸梁刺股,苦練了兩年。
卻被許畫嘲說是雞爪流。
傅宴禮的臉色瞬間變了。
不知是因為字太難看,還是人太難堪……
「姑娘獨自一人離京,家裡人可放心的下?」
家裡人?
阿爺走後,這世間便隻留下了我一人。
傅宴禮算我的家裡人麼?
還是他的父皇母後……還有他的祖母算我的家裡人呢?
如果是,那他們應該巴不得我走才是。
「我……沒有家裡人。」
船夫眼尖,在船上閱人無數,瞥了眼我身上的發髻衣物。
「世道艱難,女子更難,姑娘何必要賭氣呢?」
這話聽著耳熟。
「我隻是娶她而已,並非男女之情。」
「她是側妃,你才是我的妻。」
「見溪,我想當太子……我隻能娶許畫。」
……
「還以為這許家的女兒隻是個花架子,沒想到這書畫頗有造詣。」
「見溪你快看這山河圖,許姑娘當真是讀萬卷書,行萬裡路。」
「你不懂字畫,我就讓人送去太後宮裡了,想來許畫姑娘會更見解。」
「見溪,我會跟她成婚,會給她孩子,但我隻會給她一個孩子,你不要和我賭氣。」
這世間女子的據理力爭,總是會被當作賭氣任性。
傅宴禮與我說這話時,桌上的茶杯翻了。
滴滴答答的水落在了我的裙子上。
燙得我一片生疼。
所有的話都止於唇齒之間。
這日子何時這麼難了?
太後指婚之時?
還是傅宴禮妥協的那日?
亦或是昨夜那場與萬民同慶的婚儀……
我思來想去,還是那日太後壽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