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下江南那日,太後看中了揚城許家的姑娘。
「這般水靈的孩子,自然要當我們皇家的兒媳。」
說這話時,太後的視線若有似無地落在了我身旁的傅宴禮身上。
傅宴禮是當朝五皇子,也是我的夫婿。
後來許家姑娘封妃大典。
我站在宮門口,抱著一絲僥幸:「連我都不能進去麼?」
守門的侍衛與我相識,皆垂著頭不敢看我:「太後說其他人倒是無所謂,但太子妃您......今日定是不能入宮的。」
我點了點頭,回府拎起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袱。
滿京燈火煌煌,我突然想起那年眾叛親離的傅宴禮。
他抱著我怎麼都不肯松手:「見溪,我就算是死也不會負你。」
1
傅宴禮救下我的那年,我剛好十五歲。
那日我正在林中撿柴火,不知從哪裡飛來的一根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我的胸口。
若不是胸前的玉佩幫我擋了一下,我怕是早就去見閻王了。
我被一個生得極其俊俏的男子救了回去。
他同我說他叫傅宴禮,是聖上的第五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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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母位份低,走得又早。
他許是唯一一個要與冷宮裡的野貓搶食的皇子了。
我陪著他在這重重宮牆裡熬過了五年風雨。
皇帝遇刺我擋刀,皇子溺水我跳湖,賣傻充愣哄得宮裡的貴人心花怒放。
眼看著他一步步成了皇上最器重的兒子,連帶著我也水漲船高。
這京中有臉面的人家遇到我也要規規矩矩地喊一聲「溪姑娘」。
我沒有姓,見溪是我的名。
阿爺說,我是從水上飄來的。
叫這個名字再適合不過。
但最開心的時候還是傅宴禮跪在天子面前,擲地有聲說要娶我為妻。
這一晃眼,七年過去了。
離開京城這日,我的身上依舊隻剩了這塊玉佩。
還缺了一角。
我背著包袱走出太子府,門口的侍衛警惕地對視了一眼,隨即掛上了討好的笑:「太子妃這是又要去善堂?」
善堂啊......
這幾年無論刮風下雨,我和傅宴禮總是會在十五這日,雷打不動地去善堂呆上一日。
有時是去送些衣物,有時是去陪那些無家可歸的孩童們玩鬧。
可惜後來,他越來越忙,越來越忙。
忙著聖上交給他的差事,忙著周旋於百官之間。
便再也沒有和我去過了。
也是。
如今傅宴禮貴為太子,需要他權衡的事情數不勝數。
哪還有心思顧及那幫善堂裡的孩子呢?
哪還有心思......顧及我呢?
我點了點頭,笑道:「這趟會多呆幾日,你們不必來尋我了。」
宮裡的那幾位許是求之不得。
日日夜夜盼著我不要攪亂這一樁好姻緣。
太子府離皇宮很近。
近到我仿佛能聽到那紅牆裡鳴鍾擊罄,樂聲悠揚。
夾雜著咿咿呀呀的戲子聲。
細聽來好像是在唱「十世修來同船渡,百世修來共枕眠」。
甚是熱鬧。
還沒走出幾步,宮門樓外突然傳來了百姓的歡呼聲。
我回頭望去。
遠處的高樓上,一對新人身著紅色龍鳳喜服,眉眼含笑地往下撒著喜果和銅板。
傅宴禮突然朝我的方向看來。
宮門樓上燈火煌煌,我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清楚些。
卻隻見他笑意盈盈地摟著新婦。
就如我與他成婚那晚,他也是這般笑的。
隻是我們的儀式並不如今日這般隆重。
那時是忤逆聖上的五皇子娶了個身份不明的女子。
如今是當朝太子納揚城名門貴女為妃。
記憶瑣碎,忽明忽暗。
恍若隔世。
2
天色越來越暗。
眼看著就要下大雨了。
沿街的商販早早就收攏了攤子,去宮門樓下湊熱鬧了。
我背著包袱走進善堂,門外的巷子一片寂靜。
孩子們睡得早,隻有平日裡燒飯的張嬸還在忙活第二日的早飯。
「太子妃這是要在此處歇息一宿?」
她利索地給我下了碗面條,還往上面窩了個雞蛋,笑眯眯地端到我面前。
我隻是將自己包袱裡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剩了幾件簡單的衣物。
「這些......這些留給你們。
「今後我怕是有段時日不能再來了。」
張嬸臉色微微一變。
她是個聰明人,雖猜不出我要離京之事,卻也知曉傅宴禮納側妃讓我鬱鬱寡歡。
「太子妃還是要放寬心,太子對您情深意重,此舉定是無奈之策。」
我微微出神,情深意重麼?
若說還是五皇子的傅宴禮,倒也是夠得上這個詞。
畢竟我以孤女身份當上皇子妃,已經是前無古人了。
全仗著傅宴禮一意孤行。
可若說是當了太子的傅宴禮,我當真是承不起他這份情。
張嬸見我不說話,以為我是想到了傅宴禮的好。
繼續勸我:「我聽說許家姑娘知書達理,性情極好,想必也會敬重太子妃您。」
隻這一句話,暖乎的面湯噎在喉間,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人人都說許畫出身大家,溫柔賢淑。
可誰也沒見過她嘲諷刻薄我的模樣。
她故意挑使者來訪的時候讓我們女眷獻藝,挑人多的場合提議行飛花令。
又在我下不了臺的時候捂著嘴噗嗤一笑,得體地替我圓回來:「想來姐姐是有其他的本事,不好在宴席上一展風採呢。」
傅宴禮不說話,臉上隱隱有些不悅。
以前我也是見過他這般神色的。
是對著那些故意刁難我的世家貴女。
如今這表情卻是對著席間受盡奚落的我。
我......好像讓他顏面掃地了。
是啊。
他早已不是七年前的那個傅宴禮。
不是那個看到我大字不識一個,半夜都要賴在我房中親自教我認字的傅宴禮了。
也不是那個在煩悶時,隻要我一作詩就會被我逗笑的落魄皇子了。
他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是未來的儲君。
我心裡堵著一口氣,不服地站起身:「我會舞劍——」
「不必了。」
傅宴禮打斷了我的話,臉色更難看了。
「這不是你一個太子妃該做的事情。」
我有些恍惚。
傅宴禮被封為太子的前一夜,他還同我說無論他是誰,我隻需做我自己。
可不過一月有餘,他的話怎麼就不作數了呢?
「太子妃可是聽進去了?」
劉嬸在我身旁坐了下來,眼裡裝了幾分擔憂。
我敷衍地嗯了一聲:「確實如此。」
其實這些年來,我並非沒有努力成為一個合格的皇家媳婦。
隻是比起許畫那幫自幼有先生教導的世家貴女。
讓我在兩年裡變得如她們那般經綸滿腹,精通書畫。
實在太為難我了。
太為難我了。
3
一夜無眠。
直至淡青色的天畔抹上了一層胭脂粉。
天就這麼亮了。
我在巷子裡徘徊了半刻。
嘴上說著擔心自己粗枝大葉落下了什麼東西。
心裡卻另有所期。
我盯著巷子盡頭看了許久,還是無人來尋我。
踏上青石板走到碼頭時,江面還是霧蒙蒙的一片。
直至船開,早晨的霧突然散了。
也許不止早晨,也不止霧。
站在船頭,隻聽得船夫說到臨安要走好幾日的水路。
我付了身上一半的銀子,才得了張船票。
船劃出沒多久,我便聽到艙中有孩童在傳唱。
「人人盡說江南好。
遊人隻合江南老。
春水碧於天。
畫船聽雨眠。
......」
這詩我幼時聽過的。
最後兩句是「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這句其實不對。
明明是「斷腸須還鄉」才是。
隻是何必糾結為何還鄉呢?
不過是此地待不下去罷了。
江上有風吹來,船上的帆獵獵翻飛。
「這浪大的,姑娘看著像京城人士,竟一點都不暈船?」
船夫見我站在船頭一動不動,心裡生起了幾分好奇。
我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發,思緒紛飛。
「我遇到過的浪,可比這大多了。」
傅宴禮還是不起眼的五皇子時,無人在意他身旁跟著的人是誰。
識不識字亦或是會不會武。
直到南海海寇猖獗,朝中無人可用。
剛滿十八的傅宴禮向聖上請命。
我自幼混跡山林市井,雖目不識丁卻也懂得不少。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日月光華,潮漲潮落,雲卷雲舒......
我跟著他上了船。
吐到嘴裡發苦,卻還是徹夜趴在船頭幫他勘測風雨。
傅宴禮信我。
他隻能信我。
因為朝中大臣皆有站位的皇子,無人願意助他。
而傅宴禮,隻有我。
「姑娘難不成是臨安人士?」
船夫用力扯了扯繩子,看著綁結實了,這才安心與我說上幾句。
我抿嘴點了點頭,隨即又搖頭:「是也不是。」
畢竟我從未到過臨安。
隻是阿爺那時日日念著江南好,說我遲早要回臨安去。
船夫攏了攏袖子,並不理會我似是而非的回答,笑著和我道:「江南養人,姑娘若是去臨安待上小半年,這眉頭可就不能皺著了。」
雖是囫囵一瞥,可他卻也知我並不快活。
可誰知,我原是京郊笑聲最純粹的姑娘。
4
「這三日她都沒回來?」
太子府的紅綢還未來得及撤,傅宴禮剛陪著許畫進宮拜見完貴人。
剛成為皇家新婦的太子側妃被最心疼她的太後留下說些體己話了。
「回太子殿下,太子妃當日離開的時候說是去善堂,這幾日......這幾日不回府裡。」
「她那日可有在府裡吵鬧?可有為難你們?」
侍衛的頭壓得更低了,小心回話:「太子妃那日並未在府裡,出了趟門又回來了,後來又出去了。」
「什麼都沒說?隻說自己去善堂?」
「是。」
看來太後說的沒錯。
傅宴禮微微眯起雙眸,有些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