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訓斥我:「聽說你到處吹牛說你那倒霉男人能考上秀才,都傳到我們村了。」
「以後這種丟人的事少做,就他那瘦竹竿樣,哪有秀才的福相,你也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她一點都不盼著我好。
沒一會買碗碟的婆母來尋我。
母親皮笑肉不笑地說:「瞧瞧這閨女還長胖了,是不是在您那犯懶了,她做事麻利著呢,親家母盡可使喚她。」
我婆母懟她:「是我養胖的,嫁過來的時候瘦得看見骨頭,我瞧著都心疼。姑娘家家還是圓潤點好看,我家也不缺這幾口飯。」
「您說對吧,親家母?」
母親臉上青青白白,咬牙道:「那是自然,等女婿考完試,以後還能幫著家裡種地!」
這一場會面不歡而散。
等待如此漫長,掰著指頭算日子,昨日應該就放過榜了。
也不知到底結果如何。
婆媳兩個正是憂慮,沒想到外面傳來稚童的呼喚聲:「季五回來了,季五回來了。」
怎的這般快?
我與婆母相視一眼,心均是一沉。
村子裡無大事,小兒的呼喚已經把好多爺們婆娘都從家裡引了出來。
我與婆母一路小跑,在村口看到了風塵僕僕的季松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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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一番,不過短短時日,他瘦了一大圈,人看著疲倦又沒有精神。
胖嬸捂著嘴笑:「回來得這麼快,這一次不會是連考試都沒趕上吧?」
我紅了眼眶:「安全回來就好。」
婆母是個急性子,在一眾看熱鬧的人目光中發問:「如何,考上了嗎?」
06
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胖嬸笑得一身的肥肉都在抖:「昨日才放榜,他今日就回來了。哪能這麼快,這一次怕是都沒考完吧。」
「瞧瞧這瘦的,莫不是生了一場大病?」
眾人均是果然如此的表情。
婆母眸裡的光熄了。
我顧不上許多,牽住松竹的手,低聲道:「無礙的,咱們下回再考,你才二十呢。」
他垂眸溫柔看我:「考上了。」
嗯?
他微笑著環視眾人:「勞鄉親們惦記,這回在下考上了。」
一時間,鴉雀無聲。
連料峭春風都停止吹動。
胖嬸皺著眉:「真考上了,莫不是騙人的吧。」
話音剛落,村口有人在高喊:「季秀才,季秀才。」
一個小廝模樣的人匆匆而來,手裡還拎著個包袱,「季秀才歸家心切,倒是把包袱忘在馬車上了。」
裡正見多識廣,已經認出此人是縣尉身邊的隨從。
雙方見過禮後,小廝道:「季秀才,五日後我家老爺請您過府小酌,您可別忘了。」
原來他能回得如此快,是搭了順風車。
連縣尉老爺都請他吃飯,可見這秀才是真真的。
婆母高興壞了,嘴裡把各路神仙幾百代祖宗都感謝了一遍,不停地掉眼淚。
我忙從衣袖中摸出一些銅板遞給小廝:「煩大哥還跑一趟,鄉裡泥重,大哥拿這個去刷刷鞋。」
小廝意外瞧我一眼,推辭幾下便收了。
他一走,眾人看松竹的眼神立馬變了。
本來胖嬸站松竹對面,此刻眾人齊齊圍上來,一口一個秀才老爺,生生將她擠到一邊。
她嘀嘀咕咕:「還真是撞狗屎運……」
話還沒說完,裡正就拍了她胖臉一下:「閉嘴,你個什麼都不懂的婆娘,二十歲的秀才,咱們全縣一隻手都數得完。」
胖嬸之前引以為豪的張秀才,三十歲才中,去年喪妻,孩子都十一了。
饒是如此,也還是香餑餑。
與他比起來,松竹就是一碗流油的紅燒肉。
我被一聲聲的秀才娘子叫著,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好容易擺脫鄉親到家,松竹喝了一大碗熱茶後看向我:「嬌嬌,你怎的像是有心事?」
07
「我……我怕當不起這個秀才娘子。」
我就是一鄉野婦人,相貌尋常,無才也無財。
松竹還沒說話,婆母豎起眉:「你當不得,那誰還當得?哪怕公主都比不得你規避災禍。」
她訓松竹:「你萬萬不可因為中了秀才就生出別的心思,我一萬個不許。」
季松竹淺淺一笑:「娘,我不會的。」
「糟糠之妻不下堂。」他含笑看我,「何況我的嬌嬌還好看著呢。」
這人,中了個秀才,嘴裡跟抹了蜜似的。
心頓時放下來,婆母開始問院試的細節。
誠如我預見的那般,那個周理此番也參加考試,又送了松竹一塊好墨。
說這墨是京城來的,色澤油亮,不易暈染,達官貴人們都喜歡。
松竹從包袱裡取出那一塊墨:「我聽了你們的,並未使用。」
婆母和松竹聞不出什麼,可我自幼鼻子靈敏,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你們等等,我去叫翠花過來。」
翠花是隔壁的小媳婦。
她很快過來,我拿著墨給她聞,她頓時噴嚏連天,涕淚齊下。
嗔道:「好你個五娘子,夫婿考上秀才就把這墨弄上花汁戲弄我呢!」
果然如此。
那個周理想必不知是從何處得知州裡的主考官與翠花有一樣的毛病,所以用處理過的磨送給松竹。
閱卷官一碰試卷就涕淚齊下,如何還能好好看完。
縱有滿腹才華,也隻能回回落榜。
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婆母七竅生煙,偏這時候門外傳來年輕男子的聲音:「季兄,季兄在家嗎?」
正是那周理。
08
婆母氣得要去廚房提菜刀。
松竹拽住她:「母親,我來處理。」
夜色層層翻湧,如浪一般滾上來。
院子裡光線黯淡,周理站在石榴樹下,扯起臉皮笑:「季兄竟未等我,便匆匆而歸。恭喜季兄中了秀才,此番我又落榜了。」
松竹站在廳堂處,明亮的燭火打亮他俊秀的五官。
他沉聲道:「周兄進來說吧。」
我心裡有氣,給周理倒了一杯冷冰冰的隔夜茶。
松竹也未多言,隻將那塊墨取出來,放於桌上。
周理手一顫,冷茶濺了一手,「原來如此。」
松竹眸中隱痛:「我視你如兄弟,你為何如此?」
周理澀然一笑:「我們自幼拜在一個先生門下,你聰慧過人,我卻蠢笨愚鈍。我爹時時說,你要有季家小子一半便好了。」
「我也日日讀書,我也從未懈怠,可為何我就是不行!」他激動地站起,眼眶通紅,「既是好兄弟,更要一起進退。」
松竹將那塊墨推過去:「我早與你說過,你的天分不在讀書,你是天生的商人。」
「墨還你,你我自此恩斷義絕。」
周理下顎繃得緊緊的:「季松竹,你裝什麼高尚……」
婆母再也忍不了,提著菜刀沖出來,吼道:「滾,不然我剁了你喂狗。」
院子裡的大黑似乎聽明白了,嗷嗷叫個不停。
周理神色頹唐,踉蹌離開。
我很憤怒:「太便宜他了,他蹉跎了夫君好些年。」
09
季松竹拉住我的手,淺淺一笑:「證據不足,若他拒不承認,僅憑一方墨,無法定罪。」
「且若不是他,我也不能與你成夫妻。」
夜間兩人繾綣細聊,我才知州裡連日下雨,他帶去的幹糧發了霉。
他擔心吃外食有意外,硬生生餓了三天。
難怪今日見他瘦了許多。
我心疼壞了:「身體要緊,大不了下回再考。」
他輕輕吻住我:「那可不行,我答應過你,讓你做秀才娘子的。」
「怎能失約?」
小別勝新婚,自是一夜纏綿。
第二日本想多睡會,結果父母帶著兩個弟弟來了。
婆母煮了雞蛋待客,虎兒和牛兒口裡塞一個,還往兜裡揣兩個。
母親一臉慈愛:「這兩個孩子,就是能吃!」
「不像大妮,吃飯就跟小貓舔食似的。」
婆母差點沒翻白眼:「嬌嬌在我家胃口挺好的,或許家裡孩子多,她讓著弟弟,又或許是親家母做飯不合她胃口。」
母親臉色一僵。
轉而談起此行目的。
原來她們想把兩個弟弟記在季家的名下。
朝廷有規定,中了秀才往後田地不用上交賦稅,家裡人也不用服兵役徭役。
虎兒和牛兒都是男丁,按既往規定,他們必然有一個要被徵兵。
但若記在季家戶頭上,便可免去此條。
母親拿著帕子假哭:「大妮,他們可是你親弟弟,刀劍無眼,若是上了戰場,那還有命回來嗎?」
「你這個做姐姐的,可得管呀!」
兩個弟弟埋頭苦吃,父親一直在抽水袋煙,吧嗒吧嗒的聲音聽著心煩。
我借著準備午膳躲進廚房,沒一會松竹也來了。
他挽起袖子幫我擇菜,問:「嬌嬌,記在季家倒也是尋常操作,你如何想的?」
婆母看了過來。
我掰開白菜葉,猶豫開口:「我有些顧慮。」
「若是記在咱家,就得讓兩個弟弟名義上為季家奴僕。咱們又不能真的使喚他們,日後他們借著咱家身份胡來,卻是會影響到夫君你的聲譽。」
婆母的臉色亮了。
我皺起眉:「可若一味拒絕,我又恐傳出去,鄉裡議論夫君薄情。」
鄉下地方,有時流言蜚語也能害死人。
著實是難辦。
季松竹深深瞧我,伸手幫我理了理鬢邊散發,笑道:「知嬌嬌心是偏向為夫就好。」
「這件事交於我。」
再回廳堂,婆母煮的二十個雞蛋已經全被消滅,地上散了一地的雞蛋殼。
季松竹哄著虎兒牛兒背詩,一個勁地誇贊他們聰慧。
哪裡聰慧,明明蠢笨如豬。
讀書人的嘴,就是騙人的鬼。
可虎兒被誇得飄飄然,母親也是笑個不停。
飯桌上,松竹笑得溫和:「記在我名下沒問題。」
「不過我瞧著兩位弟弟聰慧,將來未嘗不能自己考個秀才,若是記在我家名下,以後終身為奴,免了兵役徭役,可也沒法子讀書出頭。」
「哎,我本還想好好教教兩位弟弟。」
如此一通話術,用過午膳他起身:「既是嶽父嶽母相求,此事不容耽擱,咱們這就去找裡正吧。」
10
母親已經開始做起舉人老子娘的美夢了。
訕笑道:「此事也不急,我們還是再商量商量。」
父親磕了磕煙袋站起來:「嗯,時候不早了,我們先歸家。」
送到院門口,父親停下腳步,拍了拍季松竹的肩膀:「你是好樣的,好好待大妮。」
他們一走,我長長松口氣:「夫君,以前不知你如此油滑。」
他望著我:「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你已經嫁與為夫了。」
「虎兒也就罷了,牛兒不過五歲,尚有機會。哪怕不能中秀才,讀書明理也是好的。」
這倒也是。
此後,同族有人也打著主意,要將孩子和田地掛過來,可松竹每次都扼腕:「怕是不行,連我妻弟那邊都拒絕,若是如今應了你,嶽父母那裡該如何交代。」
想來當時他套路父母,便已經想到了此處。
秀才已中,接下來便是要考舉人。
這可謂至關重要。
因為中舉後,便擁有了做官資格。全國秀才如此多,三年一次的鄉試,能中舉人的卻隻有千數人。
多少秀才苦讀一輩子,最後白發蒼蒼,都無法中舉。
為了前程,松竹須得去州裡學堂才好。
我與婆母私下商議了一番,決定陪他一起去州裡。
松竹聽後也極為歡喜。
婆母辦事利索,兩天的工夫便交割好了家裡的各種事宜。
帶不走的雞鴨鵝都送給了父母。
我朱嬌嬌生平第一次走出了鎮子,走出了縣城,託夫君的福,去了州裡。
州裡熱鬧非凡,我們賃了一處小院。
前頭賣豆腐,後頭住人。
松竹平日住在學院,一月有三五日會回家。
城裡人多,大家都很忙碌,秀才也多,一開始左鄰右舍艷羨幾句,後來便也是尋常。
如此過了兩年,萬事皆安。
虎兒念了書,雖說笨拙,性子卻真的磨好了些。
母親似乎回過神來,知松竹當初有搪塞之意,我提禮回娘家,她卻沒個好臉色。
背著人罵我喂不熟的白眼狼。
裡正左右活動,最後胖女兒大花嫁給了家境殷實的商人。
又一舉得男。
在村裡走路都帶著風,年節時穿金戴銀地回家,好不得意。
還譏諷我:「這秀才娘子當得也沒什麼意思,連個值錢的首飾都沒有。」
「且我聽說,舉人可難考著呢,好些秀才蹉跎一輩子,也隻是個秀才。」
「你成婚兩年,怎麼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有?」她摸著自己凸起的小腹,「夫君可說了,此番我若得男,給我五十兩銀子。」
又得知我與婆母當街賣豆腐,就更是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