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馬上要上京趕考了,我想到連日腦中畫面。
「你是不是有個同窗喚作周理,他家開了個筆墨鋪子?」
「你如何得知?」
「州裡的主考官,可是姓徐?」
「你還知道徐教喻?」
我搖搖頭:「不知,就是腦子裡突然閃現一些畫面。」
我將所見之事細細說來,婆母神色大變……
01
十八歲這年,母親收了五兩銀子,將我嫁給遠近聞名的克妻男季松竹。
在我之前,他兩任妻子都是在婚前三日急病而亡。
母親拉著我的手摩挲:「大妮,你莫要怪母親。虎兒今年已經十四,你表妹非得五兩銀的聘禮才肯嫁啊!」
冬日天寒,我日日要漿洗一家人衣服,要洗菜做飯,手上生了許多凍瘡。
被她搓得很癢。
我抬頭看向屋外。
爹爹坐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吸著水袋煙,並未看我一眼。
他早就忘了吧。
Advertisement
弟弟們未出生前,他也曾讓我跨坐他肩頭,與我玩騎馬兒遊戲。
還哈哈笑著說以後定要為我找個身強體壯好夫婿。
我收回目光,低聲應:「不怪,季家很好。」
因為前兩任娘子沒入門就病亡,這次季家特意去問過大師,說婚事務必低調,不可驚擾煞神。
所以出嫁那日,便由父親趕著牛車,將我送進季家。
牛車上,甚至連紅花都沒有一朵。
走到半路,天空飄雪。
我穿著母親特意新做的棉襖,凍得瑟瑟發抖。
因為棉襖看著蓬松厚重,裡面塞的多是蘆花而不是棉絮。
冬日寒風凜冽,如刀子一般刮著我的臉。
道路旁就是深溝,仔細看去讓人眩暈。
我想,或許牛腳一滑,我就會跌進去。
結束我這短暫辛苦的一生。
然天不遂人願,快到午時,牛車順利到了季家村。
一直沉默趕車的父親長長松了口氣:「總算把你全頭全尾地送到了。」
婆母和未來夫婿已經等在村口。
見我們安然無恙,婆母喜不自勝:「廟裡的神仙說得沒錯,你果然能扛得住松竹的八字。」
我偷偷看了未來夫婿一眼。
他穿著一件深絳紅色新衫,鼻頭凍得有點紅,身姿挺拔瘦削,朝著我淺淺頷首。
他往前幾步:「嶽父大人一路辛苦,我來趕車吧。」
父親讓到一邊,結果季松竹拉了半天,老黃牛紋絲不動。
婆母訕訕笑:「這孩子自小讀書,沒做過農活。」
父親又接過繩子:「老黃認生,還是我來。」
雖說沒有宴請賓客,可婆母還是準備了不少菜。
她給我舀了一碗熱雞湯,裡面有一隻大雞腿,「一路上凍著了,快喝點熱乎的。」
我遲疑了幾秒,將雞腿夾給季松竹。
小聲道:「夫君,你吃。」
父親在一旁賠笑:「大妮自小能吃苦,不用太嬌慣。」
02
季松竹淡淡笑了下,又夾回我碗裡:「你瘦,你吃。」
婆母也勸:「吃吧吃吧,還有呢。」
我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眼眶不由紅了。
自弟弟出生後,我再也不曾吃到過雞腿。
吃過飯,婆母留父親住一晚,他卻急著要回去:「家裡事多,走不開。」
婆母給了他一包煮熟的雞蛋:「帶回去給孩子吃。」
父親推辭一番接了過去。
我跟著送到門口,他回過身:「不用送了,往後這就是你家,好好孝順婆母,伺候男人。」
風雪烈了,迷人眼,我卻哭不出,隻點點頭:「嗯。」
他都趕車走出一小段,又匆匆回來,從腰間摸出小小碎銀子塞我手裡:「拿著吧,別跟你母親說。」
鄉下人嫁女子,嫁妝一般是被子、花布這些。
母親準備的東西看著又大又多,可婆母上手一拎,就變了臉色。
我知道,那些看著厚重的棉花被裡,縫的都是蘆花。
我局促又羞愧。
卻不知該說什麼,隻能將碗筷收起拿到井水邊去洗。
剛把水提上來,婆母風風火火過來了。
她搶過我手裡的碗:「哪有要你一個新媳婦幹活的道理。」
她放下碗,看到我手上斑駁的凍瘡,長長嘆口氣:「快,進屋陪松竹去吧。」
夫君正坐在炕上看書,並未寫字。
見我進來,他白皙的耳朵紅了紅,往一側讓了讓。
那一頁書,他看了一整個下午。
很快到了用晚膳的時候,婆母給我盛了滿滿一碗白米飯,說我太瘦,要多吃點。
她是真的待我好。
用完晚膳,婆母點了紅燭,又在炕沿貼了兩個紅囍字。
她拍著我的手:「松竹命不好,婚事也不敢張羅,委屈你了。」
我搖搖頭:「不委屈的。」
紅燭燃了過半,夫君還在看白日裡那一頁書。
我小聲問:「夫君不睡嗎?」
他清了清嗓子:「這就睡了。」
說著就要去吹蠟燭。
我拉住他:「不能吹,吹了就沒法到白頭了。」
他坐在床沿,搖曳的燭火裡,神色有點頹然:「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讀書又一直不中,與我共白頭,也恐委屈了你。」
關於他的事,早有好事的鄉親與我說過。
據說他聰慧至極,十二歲就已是鄉裡的童生。
然而自那之後八年,每次秀才考試,他總是落榜。
明明考完,他默寫的試卷,均得到一致好評,可最後一放榜,總也沒有他的名。
加之兩任妻都在新婚前死了,鄉裡人人都說,他是掃把星轉世。
若非如此,以他的家境和相貌,也輪不上我。
我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我覺得你很好,婆母也很好。」
「能嫁給你,我一點也不委屈。就是我不識字,不知夫君是不是嫌棄?」
他撩起眼皮看我一眼,突然就笑了,語氣那般柔和:「咱們從前見過,你忘了嗎?」
「去年夏日一場暴雨,我忘記帶傘……」
我想起來了。
那日我拿著家裡的三十個雞蛋去集市售賣,回來時遇到暴雨。
路邊也無避雨之處,幸得好心農婦給了我片大荷葉。
頂著走了一段,遇到個書生護著一大摞書,淋得鼻子眼睛都瞧不清楚。
看著怪可憐的。
我自幼吃苦長大的,也不怕這點風雨,於是將荷葉塞給他,冒雨回了家。
我很意外:「原來是你!」
這親事,似乎多了點命定的味道。
我顫著手摸索他的衣扣:「被窩已經熱好了,書明日再看吧!」
03
他臉色緋紅一片,順勢脫衣進了被。
沒想到他瞧著瘦,力氣倒也不小。
事後,還不顧冷地爬起來去給我擰毛巾擦身。
於我而言,這就是神仙夫君,金玉良緣。
睡去前,他親了親我的唇:「書裡說的溫香軟玉,原是如此滋味。」
我羞赧地縮入被中,腦中突然閃過一些畫面。
一個年輕男子送了他塊墨,他於考場上用了。
又一幕是考官閱卷,一展開他的卷子,便噴嚏連天,涕淚齊下。
於是匆匆掃過一眼,便將卷子放到落榜那一堆。
再一幕是他頹然地站在府學門口,輕飄飄的雨滴像是要壓彎他的脊梁。
我身體一顫。
季松竹卻笑了:「不必害怕,我不鬧你了,睡吧。」
我困倦極了,沉沉睡去。
「娘,她不會有事吧,怎的還沒醒,我去喚一聲。」
婆母壓低聲音:「叫醒她作甚,還不是你昨晚不知輕重……」
「她那親娘就跟後母似的,太磋磨她了,讓她好好睡睡。」
皚皚白雪反射日光,亮燦燦地落入房間。
炕還暖融融的。
不像在娘家時,我的屋子離灶頭遠,炕總是沒熱氣,被子硬邦邦,被窩永遠是冷冰冰的。
我翻身下床,季松竹馬上推開了門。
迅速掃了我一眼後,耳根微紅:「若是累,再睡會。」
我撐著床站起來:「不累的,我經常幹農活,身體好著呢。」
婆母不許我碰冷水。
「你這雙手再不養養,這凍瘡就好不了,一到晚上撓心撓肺地癢。」
季松竹白日裡認真看書,到了晚間,少不得也要跟我胡鬧一通。
大約是婆母叮囑過,他節制多了。
入睡前,他照例會親一親我。
那些細碎的畫面,日復一日被補充完整。
那個同窗叫周理,他家開了筆墨鋪子……
有人稱閱卷官徐老。
如此半月好吃好喝,我感覺之前的衣物竟穿著有點緊。
夜間松竹摟著我:「嬌嬌,你總算胖了些。」
二月底天氣還很嚴寒,松竹又要去參加院試。
出發前晚,婆母道:「松竹,你自幼聰慧,幾乎過目不忘。若是這一次還是考不上,那便是命,往後你就與嬌嬌好好過日子。」
松竹慢慢扒著飯粒,沉沉應道:「嗯。」
燭火搖曳,他神色凝重鬱結。
我想到連日腦中畫面,不由問:「你是不是有個同窗喚作周理,他家開了個筆墨鋪子?」
04
「你如何得知?」
「州裡的主考官,可是姓徐?」
季松竹放下筷子:「你還知道徐教喻?」
我搖搖頭:「不知,就是腦子裡突然閃現一些畫面。」
我將所見之事細細說來,婆母神色大變。
松竹皺眉:「鬼神奇幻之說,聖人皆雲……」
婆母一把打斷他:「你閉嘴,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嬌嬌從未出過這個鎮子,卻能知曉這些,這就是老天爺在幫你。」
「你萬萬要防著,不可再用那個周理所贈之物。」
「你的飯食我也為你準備好,你就閉門不出,誰也別見。」
我與婆母連夜忙活,熱氣騰騰裡,我問:「母親,您信我?」
「當然,咱們是一家人,你還能害松竹?」
我小時候親弟弟小豹,也閃現過他發高熱,不治而亡的畫面。
我告訴母親,她不信。
後來小豹真的發熱死了,母親說我是掃把星,小豹就是被我咒死的。
後來她也不讓我碰小虎,我自然也沒預見過什麼。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跟婆母便送松竹出門。
一路上遇到很多早起漿洗的婆娘。
婆娘們嘴碎:「喲,又去州裡考試啊?這次一定能考個秀才回來吧!」
話音剛落,一群人就捧腹大笑。
裡正家的胖嬸嘆氣:「季五,不是嬸說,你空有文曲星的才,就沒有文曲星的命。就好好待在家種田吧!」
婆母眉毛一豎,冷冷笑道:「怎麼著,我家兒不願意娶你那胖閨女,你現在還有氣呢?」
婆母握著我的手:「主要你家閨女脾氣好,秉性差。你瞧瞧我這水靈靈的兒媳婦,誰見了不說好!」
胖嬸氣得肥肉直抖:「得意個什麼,你兒子種田,你孫子以後也種田!我閨女可是在與張秀才議親了。」
我深吸一口氣,直直看向她,語氣堅定:「夫君這次,一定能中!」
季松竹偏頭看我。
朝霞染紅天側,我朝他嫣然一笑:「夫君,你一定行,我和婆母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他眉目舒展,粲然一笑,如千樹萬樹梨花齊開:「好,夫君定讓你當上秀才娘子。」
一時間,所有的婆娘們都吸口氣。
松竹接過我手裡包袱,踏著朝陽,走上官道。
有嬸子嘆道:「季家這小子,皮囊倒是生得好。」
胖嬸嗤笑:「長得好看有甚用,他這輩子就沒有秀才命,這次肯定又是一場空。」
有婆娘附和:「要是早點認命,現在孩子都打醬油了。」
05
婆母以一敵多,跟她們大吵一頓,氣得頭頂冒煙。
松竹走後,被窩都變涼了。
天氣漸暖,我出門也勤了。
新媳婦走到哪裡都被人打趣,有人一口一個秀才娘子,卻不是出自真心。
沒人相信松竹能突破衰運,考中秀才。
除了我和婆母,人人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有次趕集碰到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