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臨出門,半玩笑半嬌嗔地控訴:「阿聲,不帶你這樣的,有了老婆,連老朋友的情分都不顧了。」
我聽著,這更像是擠兌我的話。
在心裡頭默默給程寄聲記了一筆賬。
等人離開,涼颼颼瞪他一眼,就不說話。
程寄聲還真不哄,撩著眼皮懶懶地笑話人:「吃醋了?」
「哼,美的你。」
他也不惱,伸手把我撈起坐到他腿上:「傻瓜,和一個外人置氣做什麼?」
「可別了吧,人家都陰陽怪氣擠兌我了,你聽不出來?」那有什麼辦法呢,和程寄聲有關的事,我向來都很小氣。
「嗯,她不知好歹,以後都不讓她來了。」
我慣會找茬:「難不成你還想領她到外面聚?」
程寄聲被我氣笑,無奈地嘆氣:「有你這個小祖宗,我哪有心情去理別人?」
我從不懷疑他對我的心,但人嘛,被寵就能作。
非要找點茬鬧他,也不失一種情調。
我皮笑肉不笑問:「以前每天給你打電話的是她吧?」
之前,家裡的電話每天都會固定響起,程寄聲接起來,回回短短一兩句,像是一種習慣,這通電話保持了很久。
我從沒問過他來電的是誰,程寄聲也沒說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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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在某天,他同對面的人說:「以後別再打電話回來了。」
那頭問了什麼,他看向坐在沙發上的我,和對面的人說:「我太太嫌棄嘈雜。」
後面這通電話就斷了。
我猜到,應當是個女人,牽掛他的女人。
所以,真見到她,我才如此敏感。
說來有點難以啟齒,我小氣到嫉妒她和程寄聲那幾年每天的一通電話,像是隻屬於他們之間的默契。
程寄聲聞言,笑了笑,解釋道:「她可能是怕我死了,所以我留她吃一頓年夜飯,謝過她的好心了。」
閑來無事,他索性滿足我的好奇心,難得地說起他的少年事。
他和林敖一撥人打小一起玩到大,叫葉寧的女人也在其中,算是年少的情誼。
後來程寄聲出事,葉家為了避嫌,安排了葉寧出國留學。
自此,除了每天的一通電話,他們再沒見過。
我窩在他懷裡,聽他這麼簡單就把事兒說完,打趣道:「不對吧,你是不是漏了點什麼?」
程寄聲低頭茫然看我:「什麼?」
「你說葉家人避嫌,要是你和她真沒事,避什麼嫌?」
「想什麼呢?」程寄聲低笑出聲,「想想我們一群毛孩兒,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我不至於這麼禽獸,還能對她動那心思。」
「真沒有?」
程寄聲正色道:「從未。」
到這了,我也沒理由繼續作了。
轉而手開始不安分了,從他的衣擺探進去,嘴裡老不正經:「那我得驗驗貨。」
程寄聲挑眉,唇上勾起壞笑的弧度:「好啊,可勁驗。」
25
相較於程寄聲的坦然,葉寧就顯得別有心思了。
年後大家走動得多,林敖帶著朋友來家裡,她也會出現,人前大大方方,任誰都看不出她對程寄聲的心思。
隻在晚飯後,男人們去了房間打麻將,程寄聲也被拉去。
客廳裡隻剩下我和葉寧,她突然意味深長地問:「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是你?」
秉著待客之道,我禮貌微笑:「答案你知道,何必要問我?」
葉寧怔了怔,不說話。
同為女人,我怎麼會不知道,葉寧對程寄聲是有心的,不然也不至於這麼多年仍舊耿耿於懷。
但她沒有和他站在一起同黑暗對抗的勇氣,她喜歡的是那個光環榮耀加身、張揚耀眼的程寄聲。
所以,在程寄聲跌落神壇時,她退縮了。
至此,程寄聲身邊,永遠不可能再有她的位置。
我錯過了那個光芒耀眼的程寄聲,遇上深陷黑暗裡的他。
那又怎麼樣呢?
他仍是我心尖摯愛。
我要的,僅僅是他這個人。
葉寧沉默良久,什麼都沒有說,拿起外套就離開。
我送她到門口,忽然心念微動。
「葉小姐。」我叫住她,「或許,你還是有機會的。」
對葉寧,我的心情是有些復雜的。
不喜歡,但以過去她日日打來電話的態度看,她對程寄聲是上心的。
她已經錯過一次,若再有一次機會定會全力以赴。
葉寧回頭,蹙眉問:「你什麼意思?」
我聳了聳肩,笑道:「沒什麼,就是想和你說,以後若是我不在了,請你一定要常來看他。」
不待她追問,我率先送客:「葉小姐慢走。」
男人們散場已趨近午夜,程寄聲鉆進被窩時,我半睡半醒。
感覺他輕輕靠過來,臉蹭著我的頭發,低低說「晚安」。
我往他懷裡蹭了蹭,迷迷糊糊間軟聲喚:「老公,我冷。」
下一秒,整個人便被他摟進懷中。
我無聲彎唇,安心在他懷裡睡去。
……
三月初,程寄聲外出回來,人犯了困,早早睡下。
我中途去看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抱他,才發覺他燒得厲害。
不等我心急罵人,程寄聲先發制人:「小感冒,不礙事。」
有時候吧,程寄聲是比我還能貧。
半瞇著眼睛壞壞笑道:「陪我睡會,我肯定好得特別快。」
我想發火,望進他蒙眬惺忪的眼眸,瞬間就心軟了:
「我去給你買點藥。」
程寄聲拉著人:「不用,讓我抱抱。」
平日裡,都是我黏著他,往他的身上掛,今天倒是反常,他突然這麼黏人,我還真有點新奇。
「等我,我很快回來。」我記掛著要去給他買藥,沒讓他得逞,柔聲哄人,「回來就抱你。」
程寄聲無奈:「那我等你。」
出門匆忙,我蹬著拖鞋往街上跑。
春寒未消,涼意絲絲鉆入皮膚。
我拿著藥匆匆走出藥店,沒來由的,忽地一陣頭暈目眩,人徑直朝著地面栽了下去。
失去意識之前,腦子裡跳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我再也回不到程寄聲的身邊了。
絕望如潮水覆來,窒息感沉沉,跌入無邊的黑暗。
再睜眼,鼻息間消毒水的味道讓我瞬間清醒,猛地坐直身體。
「穗穗,你終於醒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女聲帶著哭腔在耳邊。
我僵硬地轉頭,音子的模樣在我眼中一點點清晰。
她已不似當年年輕充滿朝氣,臉頰凹陷憔悴不堪,像是老了十幾歲。
「這六年你去了哪裡?」她撲過來抱著我失聲痛哭,「我找你都找瘋了。」
26
我呆呆僵直地任她抱著,腦袋一片空白。
她的眼淚打濕了我的肩膀,濕意使我的身體猛地一抖。
涼意從心尖蔓延開,我如置身冰窟,渾身僵冷。
奇跡沒有發生,我在這個稀疏平常的午後離開了我的愛人。
心口悲慟劇烈,我痛苦地彎了彎腰。
音子連忙放開我,慌忙地詢問:「哪裡疼?我馬上叫醫生。」
她轉身要往門外跑,我拉住她,要說什麼,眼淚率先決堤,怎麼也止不住。
「你怎麼了?別嚇我啊。」見我哭,她哭得更兇了。
我流著眼淚,好久才發出聲音:「能不能借你的手機給我打個電話?」
許是我的語氣過於客氣,她微愣了一下,不過還是把手機遞給我。
尋人啟事上的那個電話號碼,我記得真切,仍是家裡的舊號碼。
這麼多年過去,程寄聲一直沒換過。
我顫著手輸入那串滾熟在心中的號碼,電流聲入耳,我的心懸了起來。
很快,有人接起電話。
我的眼淚簌簌往下掉:「程寄聲。」
那頭失聲了會,傳來的聲音沙啞悲傷:「太太,先生沒說錯,您真的還會回來。」
「姜年?」我下意識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就哭了:「太太,是我。」
「先生呢?」
姜年也已經年長,嗓音已有些滄桑:「先生接了您六年前那一通來電後,第二天凌晨便去世了。」
他是哭著說完的,到最後話筒裡隻剩下了壓抑的哭聲。
手機跌落,後面他似乎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楚。
胸腔有什麼爆炸開來,血肉淋漓。
六年前,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尋人啟事,給他打過去的電話。
我一句好話沒說,憤然罵了他便掛了電話。
那時候,是我能見他的最後一面。
於我而言,離開他不過小半日,而他,從 1999 到 2022,這中間二十多年。
他是怎麼走過來的?
一想,我一顆心都碎了。
青天白日,窗外陽光燦爛,我的世界頃刻崩塌,黑暗降臨。
明明心疼得要死掉一般,卻怎麼也哭不出聲,隻有眼淚不停往下掉。
音子不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不敢打擾,隻日夜守在床邊。
那樣撕心裂肺幾天後,我竟也能逐漸平靜了下來。
和程寄聲在一起時間長了,身上總沾了點他的影子。
在黑暗中自我療愈,摸索著往前走。
「音子,我想換身衣服,旗袍。」我看著天花板,喃喃道,「想回家了。」
想回家,想去看他。
27
音子連聲答應。
回家這天,入夏了。
雨下得很大,車子在街邊停下。
記憶中那條幽靜的梧桐道,已經擴建幾倍,寬闊氣派,一眼望去,兩旁依舊綠樹蔥鬱。
那座三層洋房,歲月侵蝕,外墻也已有了斑駁的印記。
它恆久地立在這裡,靜默地見過無數人們的悲歡離合。
我也曾在此,遇上今生摯愛,擁有最絢爛的六年。
如今再回來,竟隻覺滿目荒涼。
我在門前駐足許久,雨水敲打黑傘,匯成河流朦朧了視線。
有男人自門內快步走來,不惑之年的姜年,很瘦,頭發已經白了許多。
隔著雕花鐵門和我對望,他的眼睛很快就紅了。
低頭去開門,嘴裡念叨:「太太,您還是和離開的那時候一樣。」
他紅了眼睛,我卻笑了:「是啊,你卻老了。」
那個十五歲的少年,跟著程寄聲,長大成熟,也開始逐漸老去。
我的程寄聲,走的時候也該老了。
這般想著,似乎也得到了些許安慰。
院內的青石板路還是從前的舊模樣,房子如是,不曾有過變,
像一個佇立在風雨間,等待出遠門歸家主人的忠誠衛士。
我站在廊檐下收起傘,指著檐下角落笑著說:「當時你就坐在那兒,我見著你啊,小小一個,被凍得瑟瑟發抖,隻覺得可憐極了。」
姜年恭順垂首聽著。
「現在,你都和這房子一樣老了。」
姜年也笑:「隻有您還是一樣年輕。」
近鄉情怯,到了門口,我竟沒勇氣進去。
沉默地看著滂沱交織的雨幕,許久,輕聲問:「他後來還是一個人嗎?」
心中的答案有清晰的輪廓,但還是沒忍住問了。
姜年迅速抬頭,看了我眼又馬上低下頭:「太太,先生一直在等您。」
心中的酸意即將翻湧,我嘲弄地輕笑:「葉小姐真沒出息啊。」
笑著笑著,就難受得不行了。
人啊,就是這麼矛盾。
既盼他在我離開後,有良人在旁,知冷知熱;
又暗自期盼,他最終隻屬於我。
好像,無論哪一種結果,都讓人如此難受。
幾度開口,察覺生了哭腔,又壓下不語。
姜年是善解人意的,知道我想知道什麼,主動開口說起:
「先生這些年,也算順遂,早早就安排好了身後事,最後那一夜,先生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走的時候很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