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寄聲壓著唇忍笑:「那吃飯。」
可算是不用露宿街頭,我聽話坐下就是一頓造。
吃完了,特自覺特殷勤地擼起袖子承擔起了打掃的工作。
程寄聲伸手要幫忙,我惶恐不已:「別動,我來就可以。」
住人家的吃人家的,要不發揮點作用,還不是等著被掃地出門?
「有勞。」程寄聲忍俊不禁,隨我了。
我吭哧吭哧把一切整齊妥當,看著亮堂堂的廚房滿意地拍了拍手。
一轉身,透過廚房的玻璃門瞧見程寄聲坐在沙發上,正看著這邊靜靜出神。
發現我在看他,他若無其事問:「要吃點蛋糕嗎?」
我興沖沖走過去,主動點起蠟燭:「蛋糕吃不吃無所謂,重要的是陪你過生日。」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程寄聲默默看著我,點頭:「好。」
我沒細想他的心情,跑去關了燈催促他:「來,快許個願。」
程寄聲不自然地抿唇:「沒什麼心願。」
瞧著他以前估計沒對著蛋糕許過願,大男人做這事,在他看來也許多少有些扭捏。
我真誠地騙人:「試試嘛,很靈的。」
程寄聲狐疑地看了看我,我睜著布靈布靈的眼睛十分誠懇地和他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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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會思想鬥爭,而後妥協地雙手合攏,默默閉上眼睛。
短暫的幾秒,他置身在黑夜中,搖曳的燭光溫柔地攀上他的眉眼,動人不自知。
我想,今晚他許的願會成為天上的一顆星,
如他一般,在黑夜中寂靜閃耀。
9
在程寄聲家中住下,我也沒閑著。
鑒於沒身份證,便在附近街上的小餐館找了一份臨時的工作。
很臟很累,但是勝在老板沒強制要求查驗身份。
我不是嬌滴滴的姑娘,在很長的歲月我早早學會了自力更生,這類活兒難不住我。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總不能賴在人家家裡白吃白住。
程寄聲是個怪人,他深居簡出,居多時間待在書房裡,一天下來都很安靜,和外界幾乎沒什麼接觸。
家裡的電話倒是每天雷動不動都有來電。
程寄聲回回接起,寡言少語,通常不到一分鐘就會掛斷。
我不知道是誰,也沒問過。
雖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但程寄聲就像是一個沉寂的謎。
他做什麼的,家裡親人在哪,他身上發生過什麼事,我一概不知。
早上七點門鈴會按時響起,送菜的小姑娘把菜籃子擱在門口,幫忙拎走昨天的垃圾,然後離開。
程寄聲隻在月底時見她,結算整月的費用。
他們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程寄聲與誰都保持著恰當的距離,
和我亦是如此。
他的廚藝極好,在做飯這件事上,他足夠有耐心且專注。
上飯桌的每一盤菜,擺放整齊,色香味俱全,精致得如同藝術品。
我第一次看見時,是瞠目結舌的。
就很不可思議,從他的身上是看不到煙火氣的,但他在廚房裡又極致地愜意自恰。
相處的時間長了,我開玩笑問:「你該不會是個廚師吧?」
程寄聲否認:「閑得時間長,慢慢就成了習慣。」
我懵懵懂懂試著去理解,在他匱乏且平靜的生活裡,他也在尋找可消磨時間的事,努力地支撐起生命的長度。
深陷在泥沼裡的人,試圖在黑暗中抓取一束光。
這個認知,讓我日漸難過。
我們以一種又奇怪又默契的方式生活,早晨他準備早餐會邀請我一起,晚飯也習慣地等我,偶爾他興致來了會陪著我看上一會兒電視,一起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
有時我得空,也會窩在他的書房裡百無聊賴地翻他巨大書架上的藏書。
程寄聲是個極寬容的人,由著我折騰他昂貴的藏書。
或許他確實也挺閑,在我偷偷計算著他這些藏書值多少錢的時候,他在一旁專心地鼓搗起了那條金鏈子。
別說,這人做事挺有恆心。
硬生生翻閱書籍鉆研出一套法子,不僅把造型土氣的金鏈子給熔了,還琢磨著要重新打造出新的花樣。
我對他的樂趣不是很感冒,隻覺得他很閑。
順帶著開玩笑擠兌他:「你這是準備進軍黃金市場大展拳手了?」
「還在學習。」程寄聲謙遜笑笑,「不過也可以試試,如果有機會的話。」
「那你還不如買房買地。」
程寄聲聊起來視線落到我臉上:「你有興趣?」
「那當然啊,你是不知道以後房價有多恐怖。」
想到以後飛速瘋漲的地價房價,現在還是白菜價,我卻仍然沒錢買。
真有種親眼目睹巨大財富從眼前溜走的既視感,心痛得捶胸頓足:「我可真是個小廢物。」
別人穿越逆天改命走上人生巔峰,我穿越了還是純純大窮逼。
狗見了都要落淚,造孽。
程寄聲輕扯嘴角,拉開身前抽屜,拿出一本存折推到我跟前:「喜歡就買。」
10
「……」我微愣住,無聲望著他。
倒不是因為他的慷慨,而是我恍惚從他的語氣中聽到了類似於寵溺的嬌縱。
程寄聲也察覺到了不妥,風趣勾唇:「投資,以後賺錢,我們還是五五分。」
我還是無言,看得出其實他對賺錢並沒有多大的興趣。
「不行?」他的長指搭在桌面上,認真斟酌,「那三七,我三你七。」
「您可真大方。」我著實是被他逗樂了。
「嗯,我是男人。」
聽他這副「男人就該吃點虧」的理所當然語氣,我沒忍住問:「你對誰都這麼慷慨?」
不否認我是心存期待的。
程寄聲眸光輕晃:「也不全是。」
提起的心忽然間落到實處,膽子愈發大了起來。
鉚足勁想要試探我於他有何不同,嘴剛張開,程寄聲率先截住我的話頭。
「夜深了。」聲音是恰到的冷淡。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委婉的抗拒,到嘴的問題變成一句「晚安。」
程寄聲垂頭靜坐在燈影下,無聲無言。
我心中一陣懊惱,就不該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
無可置疑,程寄聲是個完美的舍友,溫心慷慨的照顧,恰到分寸的禮貌,良好教養的談話舉止。
倒也隻是,僅此而已。
這樣的一個男人,日日相對,很難不引人遐想,但也該有自知之明的不要越線。
對於程寄聲來說,我應該是他孤寂生活裡讓他感覺到舒適的陪伴。
我正好無處可去,他正好不排斥這樣的陪伴。
一旦我擅自越界,打破了這樣的平衡,他會很困擾。
更何況,我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某個未知的時間突然就穿回 2022 了。
未來和那一則「尋人啟事」一般,也就讓我惶恐退縮了。
近在咫尺的我們,中間隔著一條看不見的銀河,他是我無法抵達的對岸。
日子天天反復,我早上出門時遇上來送菜的小姑娘。
時間長了,慢慢熟絡了起來。
我們會一起走一道,小姑娘知道我是程寄聲的房客,微微有些訝異。
她說:「程先生那麼有錢的人,竟然會出租房子。」
我與她閑聊起來:「他很有錢?」
「可不是嗎?」她踢著地上的樹葉,細細和我嘮,「以前他家很有名的,他爸爸是個大富豪,媽媽是書香門第家的千金小姐,我還見過他們,好般配,而且十分恩愛。」
我想象著這樣的配對,嗯,應該是挺讓人艷羨。
「程先生也很優秀,以前我總愛跑到小賣部看電視,經常能在電視裡看到他,人們誇他是天才鋼琴家,聽說拿了好多大獎,國外的都有呢。」
我才知道,原來程寄聲是一名鋼琴家。
突然我就想起來了,除了穿過來的第一天看見程寄聲彈了鋼琴,後面他再也沒碰過。
這不該是個鋼琴家對鋼琴的態度。
我試探地問:「他後來為什麼不彈鋼琴了?」
小姑娘嘆了一口氣;「三年前他出事了,好像是……」
她欲言又止,隻說:「三言兩語說不清,我也是從新聞看到的,不知道真假。」
一整天我都記掛著這事,下班後特意去找了個圖書館翻找三年前的報紙。
還真讓我翻到了程寄聲的新聞報道,而且還不少。
我仔仔細細地把那近三個月和他相關的新聞都看了一遍,從那些字裡行間拼湊完整他的故事,我有種透不過氣來的窒息。
11
現在如死水沉寂的程寄聲,也曾年少肆意輕狂。
年少成年,天才鋼琴家的光芒一時無兩,再加上良好的出身和惑人的皮相,他自是有不可一世的傲人資本。
程寄聲少年意氣,足夠的底氣支撐,性子剛烈不懂迂回。
他自有節氣,眼裡揉不進沙子,得罪人是必不可免。
仇家積怨多年,鉚足勁要毀了他,怕是程寄聲都沒想到的。
出事那天,也很尋常。
在某個音樂會的晚上,他在臺上收獲無數掌聲離場。
十幾分鐘後,工作人員便聽到了後臺傳來女孩悽厲的呼救聲。
大家推門而入,親眼目睹程寄聲把女孩壓在沙發上,女孩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撕得破碎不堪。
所有人親眼目睹,女孩抵死不從奮力撕扯著程寄聲的前襟,還在他臉上撓出了幾條長長的血痕。
在所有人眼中,程寄聲侵犯女孩的事實,板上釘釘。
程寄聲被警察從音樂會帶走的消息飛快傳遍大街小巷。
一夜之間,他從光芒萬丈的天才鋼琴家,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跌落神壇,程寄聲摔得狠烈。
更慘烈的是,他的父親在得知兒子出事的消息後,心臟病發,沒來得及留下隻言片語,死不瞑目。
可憐他母親,兒子進了監獄,丈夫去世,她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
一邊辦喪事一邊連日為兒子奔走。
得益於積攢下來的雄厚家業,以及程寄聲朋友的扶持,數月下來事情總算有了轉機。
當初指控程寄聲的女孩,得知鬧出了人命,在輿論壓力下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那一切都是她自導自演,全因有人出了高價買斷程寄聲的前程。
她說:「我隻是撒了一個小小的謊言,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諷刺的是,陷害程寄聲的那些人,認錯態度良好積極賠償,他們僅僅被短暫拘留了幾個月。
而程寄聲的人生,萬劫不復。
人們自恃正義,並不相信這所謂的真相,他們質疑程家是用錢為程寄聲脫罪的,指責謾罵從未停止。
鮮少有人相信程寄聲是清白的,亦沒人願意聽他的申辯。
摧毀他的,遠不隻這些。
他的母親在他被釋放後沒多久,心裡繃緊的那根弦松懈下來,病來如山倒。
短短兩個月,便闔然離世。
被毀掉的人生,因他而離世的雙親,如無數把刀殘忍地在程寄聲心裡剜出巨大的空洞。
風無休止的空洞中吹著,發出無人知曉的哀鳴。
在圖書館呆坐了很久,臨近閉館我才回過神離開。
日子走得不快不慢,再過幾日便是中秋。
我站在路邊抬頭看向天空,高高懸在蒼穹的月亮慈悲地把清輝灑向人間萬物,誓要讓黑夜都要清明美好。
月光多悲憫,可照不進程寄聲的世界。
他在黑暗長夜,等不到天亮。
12
我心事沉重走著,不經意間抬頭,忽然瞧見梧桐道旁,程寄聲孑然立在夜色裡。
他等在門口,遙遙地看著我走過來的路。
月光穿過樹葉縫隙,細碎地在他身上搖曳。
我的心驀地狠狠一悸,如浪濤拍岸,震蕩起漣漪久久不息,回聲不絕。
是明確的心動,是真切的心疼。
一步步靠近他,那股想要擁抱他的沖動愈發強烈。
又怕唐突,自作多情惹了笑話。
便也隻敢低聲:「你在等我?」
夜色掩合,程寄聲眉心微蹙:「你從未這麼晚不回家,有些放心不下。」
頓了頓,又解釋:「想去找找看,才想起來不知道你的工作地點。」
我之前也就簡單和他說找了工作,也沒說做什麼。
他不是健談的人,自沒有打聽。
我心潮洶湧,這些時日壓下的心思,在重新冒尖。
見我隻定定看他不吭聲,程寄聲面露焦色:「可是出什麼事了?」
想到發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我的眼睛突然泛酸。
這世界好不公平,溫柔良善如程寄聲,卻沒被這個世界溫柔對待。
情緒翻湧難以平息,我迎著他微詫的眼神,伸手擁抱他。
程寄聲僵直站立,沒有推開我,大抵是真以為我遇上什麼不好的事了。
稍稍遲疑了會,他輕拍著我的背安慰:「沒事的,有我在。」
這人啊,就是讓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