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頓時漲紅了臉。
秦譯幫腔:「我乃三品將軍,四叔襲爵後便是定陽侯,輪得到你一個小小新科狀元在我們前放肆?」
「定陽侯?」
顧昀輕笑,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打開:「我已於一月前入贅定陽侯府,依大黎律法,侯府應由定陽侯嫡女趙清漪接管。」
我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顧昀。
他瘋了?新科狀元當街承認入贅?
以後還想不想在官場上混了?
四叔咬牙切齒地看向我,眼神若能化成刀子恐怕我早已被凌遲。
秦譯則快速反應,搶過顧昀手中的紙撕得粉碎。
而後對他帶來的幾個親兵道:「此人以下犯上,還有盜竊軍情之嫌。捉拿至大理寺,讓大理寺好好審審。」
我頓時白了臉。
秦譯的大伯在大理寺任職,顧昀被送進去不死也會脫層皮。
況且秦家背靠著鎮北大將軍,當今太後的親哥哥,捏死一個新科狀元,隻需編造個由頭。
他大好的前程才開始,不能因為我毀了。
「秦譯,你……」
我勸說的話還未出口,人群外突然傳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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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駕到——」
20
人群被隨行的侍衛驅散開,豪華至極的馬車停於侯府大門前。
嫻意踩著奴僕的背下車。
四叔與秦譯,還有一眾下人連忙躬身朝她行禮。
嫻意微微昂著下巴,免了眾人禮後,走到腰杆挺得筆直的顧昀跟前,福了福身子:
「嫻意見過舅舅。」
舅舅?
在場的人皆驚愕得瞪大了眼。
四叔的臉刷得一下慘白,腿軟得幾乎站不穩。
而秦譯額上青筋直突突,一張臉比鍋底還黑。
嫻意看著秦譯,面露疑惑:「本宮見到國舅尚要行禮,爾等為何杵著不動?」
眾人反應過來後連忙向顧昀行禮。
隻有秦譯在嫻意步步緊逼的目光下,咬緊牙關極為屈辱地,向顧昀行了個禮。
顧昀別過頭視而不見,久不免禮。
如此高壓氣場下,我也很慌張。
手不是手,腳不是腳,不知道往哪兒放。
我到底造的什麼孽啊,招惹了這麼一大號人物。
少帝的小舅舅,太後同胞最小的弟弟。
顧昀怎麼說來著,家在金陵,上邊有兩個哥哥。
倒真是一句也沒說謊。
英國公府確實搬去了金陵。
倆哥哥一個是當朝太傅,一個是鎮北大將軍,也就是秦譯的頂頭上司。
英國公與夫人老來得的幼子,被兄長們捧著長大的公子哥,被我擄了當贅婿。
我命該絕。
正頭皮發麻時,顧昀捏了捏我的手心,
朝我笑:「不怕,啊。」
我腦子裡突然有根弦接上了。
21
五歲的冬天,娘被折磨「病逝」後半年,外祖父派人來京,十分強硬地將我帶去金陵。
外祖父隱居深山,卻名震天下。
他乃今世大儒,桃李遍布大黎。
顧昀的兩位哥哥皆為外祖父的學生。
彼時,顧昀才十歲,也還不叫顧昀。
他來求學那日,我去尋外祖父,隻在牆腳聽得半句:「身子骨弱壓不住,十七歲前用『照』字,尚能平安度過。」
於是,大家都管這個新來的弟子叫照哥兒。
他嬌氣得緊。
來求學的學子講究個「苦」字,他卻帶了一大幫僕從來。
每日其他學子都能聽到他帶來的嬤嬤喊:「照哥兒,再吃兩口吧。」
外祖父罕見地沒有制止,反而將我也送去給他的僕從們一塊兒照顧。
自我與他一同被照顧後,嬤嬤們沒再喊過他吃飯。
因為我能帶著他一起吃飯。
我吃的每口飯,都很認真。
我害怕吃了這口,便沒下口了。
娘走後的半年間,我沒吃過一頓飽飯。
父親喜怒無常,總喜歡在我吃飯的時候找茬。
有時是掉了一粒米。
有時是筷子和碗不小心碰出聲音。
有時我也不知道為何,鞭子總會在我吃飯的時候落在身上。
照哥兒頭回看我吃飯時,覺得稀奇,對我伸出手。
我見他一抬手,便嚇得丟了碗筷抱成一團,驚恐地看著他僵在半空中的手。
那隻手緩緩落下,我絕望地閉上眼。
良久,手落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撫拍。
他說:「不怕,啊。」
這句「不怕」,守了我五年。
22
直至五年後,朝中傳父親德行有虧。
他才親自來金陵,大張旗鼓著九叩一拜上山,求外祖父送還我於他。
再見父親的那一瞬,我像是見了鬼。
多年不再瑟縮的我,條件反射般地縮去照哥兒的身後,抱著膝蓋渾身發抖。
照哥兒當場就發了瘋。
他死死將我護在懷裡,大罵父親喪盡天良,說什麼也不肯讓父親帶走我。
他日夜守在我房門口睡,嚴防死守。
礙於他的身份,父親不敢輕舉妄動,就跟他耗著。
可沒幾日,身子骨本就弱的照哥兒病倒了。
父親在他高燒不退的深夜,瞞著外祖父把我偷走,醒來時我已經在回京的馬車上了。
我剛哭出聲,父親便揚手給了我一巴掌。
後來外祖父派人來接過幾回,每回父親都會讓下人幫我換上新衣服,演一出父慈子孝。
如此幾回,外祖父便不來了。
而我。
在腦子裡那句「不怕」再也無法治愈身上的傷痕後,逐漸忘卻過往。
縮在暗無天日的柴房,一遍一遍重復著告訴自己:找個靠山,才能擺脫魔窟。
直到十二歲。
秦譯來我家參加宴會時,我看見向來不可一世的父親,對他們一家人畢恭畢敬。
那日,我偷偷塞給了秦譯一個荷包。
然後攢下月錢,買通下人出去散布謠言。
說,秦譯與我青梅竹馬,互相愛慕。
而那個五年間,對我說過千遍萬遍「不怕」的少年,到底被我藏在心底封了塵。
23
老爺子的喪事沒有辦。
他的屍體被送去了仵作那兒,被驗出生前是被人一頓毒打後,活活掐死的。
京兆尹府很快就查到了四叔頭上,一番嚴刑拷打後,四叔終於承認畫了押,擇日斬首。
秦譯納了雲歆不到一月後,邊關再起戰事。
敵軍來勢洶洶,打得秦家軍節節後退,兵將損失慘重。
萬般蹊蹺下,朝廷徹查發現,秦譯撿回來的姑娘,實乃敵軍細作。
偏偏秦譯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非要護著雲歆,還妄圖通過大理寺之手保住雲歆一條性命。
少帝得知後震怒,當即下令流放秦家。
陳瑛因懷了盧敘的孩子,秦府嫌她丟人,潦草將她嫁給盧敘而躲過一劫。
糟糕的是,金榜末都沒題盧敘的名。
京城傳言盧敘連個秀才都沒考上,就是個江湖騙子,趁著春闱在京城招搖撞騙牟取錢財。
被他騙過錢財的人幡然醒悟,聯合去京兆尹報了官。沒幾日,他便在煙柳巷被逮,鋃鐺入獄。
後來,陳瑛來尋過我,我閉門不見。
欺我者,加倍奉還。
不落井下石已是我菩薩心腸。
顧昀自那日後,就賴在我府上了。
每每我起了個勸阻的頭,他便做出一副被負心漢辜負了的模樣:
「如今整個盛京都知我已入贅定陽侯府,你也如願掌管侯府,難不成想過河拆橋?」
我噎住。
行吧,白撿個漂亮狀元當上門郎婿。
左右吃虧的不是我。
老爺子下葬後沒幾日,太後便下旨急急召我與顧昀進宮。
從前入宮參加宴會時,我曾跟著嫻意見過幾回太後。
每回觐見太後,她總會莫名其妙問上一句:「還喜歡秦家那小子呢?」
我哪敢隨意發言,隻得應句「是」。
這時太後就會犯嘀咕。
有次,我終於聽清太後嘀咕了些什麼。
她嘟囔著:「姑娘哪哪兒都好,就是眼瞎。」
這回入宮,太後一見我便笑盈盈:「幾年不見,清漪這眼睛越發清亮了。」
待我行完禮落座,家長裡短寒暄過幾句後,太後自然而然提起趁熱孝辦婚宴一事。
我做害羞狀應下了。
太後卻突然正色:「我們顧家嫁兒郎,三書六聘得有,十裡紅妝也得有。」
啊?
24
瞧顧昀面上起了紅霞,我迅速反應了過來。
連忙點頭:「有有有,都有。」
太後露出滿意的笑容。
晚膳時,顧家人都來了。
顧太傅先到,他身後跟著苦哈哈的少帝。
我屈膝還未跪下便被少帝扶起:「今日家宴,都是一家人,無須多禮。」
鎮北大將軍一進門便扯開嗓門嘻嘻哈哈:「照哥兒,大哥給你繡塊紅蓋頭,要不要?」
顧昀不動聲色:「要的,得大哥親手繡。」
將軍被哽了一下,轉而向我道:「弟妹,你還不知道呢吧?去年照哥兒聽說你買了紅布繡蓋頭那日,抱著他三哥哭了整整一宿。」
少帝立馬作證:「舅母,我看見了。」
「我也看見了,小舅還偷挖了我一壇酒。」
嫻意人未到聲先至,進門見我便朝我擠眉弄眼。
買紅布繡蓋頭?
我想了好一會兒都沒想起來。
那陣子秦譯要出徵,這種裁嫁衣繡蓋頭之類的戲碼,我演了沒有十出也有八出。
我偷瞄了眼顧昀,他面上的紅霞飄到了耳根,低著頭不停給我夾菜。
雖早已猜到,我把顧昀招進侯府做贅婿一事,本就是顧昀設下的圈套。
但得知他覬覦我已久,心中難免軟了一角。
酒過三巡,太後差人送我們出宮。
路上借著酒勁,我伸手掐著顧昀的臉問:「照哥兒,你快老實交代,什麼時候開始覬覦我的。」
顧昀眸色深深:「得知你走後,我又大病了一場。病愈來盛京時,京城都在傳你與秦譯兩情相悅。」
他突然紅了眼眶,把頭埋進我的頸窩,聲音悶悶:「清漪,你隻追著秦譯跑,從來不回頭看看身後。」
「那我便隻有走到你面前來了。」
25
成婚那日,整個盛京熱鬧非凡。
有些人活到八十歲,也沒瞧過這種熱鬧。
定陽侯嫡女十裡紅妝迎娶國舅爺,朝堂兩大重臣親自騎馬送嫁。
高堂之上,左邊坐著太後,右邊坐著隱居多年的三朝太傅。
賓客見了無一不瞠目結舌。
沒落百年的定陽侯府,一時風光無兩。
招待完賓客回房時,顧昀端坐在喜床上。
瞧他萬分拘謹,脖子根都紅透了的模樣,我猜他應是還不習慣與我單獨相處。
也許我倆還需再磨合磨合感情。
於是,我頗為大度地出了個主意:「要不你還是住回原來的院子?」
顧昀頓時黑了臉。
他似是吞忍了一大口氣,抽出張紙遞給我:「籤入贅文書那日承諾的嫁妝,今日齊了。」
好家伙,怎麼還記著這出?
我再次草草收起禮單,對著鏡子開始褪去一身繁復的禮服。
褪到一半,我從鏡子裡瞧見顧昀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眸子裡滿是期盼。
我突然想起,他方才提了嘴「入贅文書」。
之前那張文書已經被秦譯撕得稀碎,我還寫了張放夫書,顧昀應是在意此事。
懂了。
我福至心靈,坐到他身邊安撫:「你且安心,明日我再帶你去籤份入贅文書。」
顧昀不說話,直勾勾地盯著我。
下一秒,天旋地轉。
紅燭熄滅時,我還是沒忍住問他:「入贅文書還籤不籤了?」
顧昀咬牙切齒:「那日撕的是放夫書。」
我又想出聲,卻全數被他堵了回去。
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雨打萬物之聲,將屋內一浪接一浪的動靜如數吞沒。
夏日濃時,春夜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