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總有轉機,誰能在誰的大兇裡面扭轉乾坤?
那支籤被我推回去,我搖搖頭,內心卻出奇的平靜,我想,有什麼可怕的呢。
這天晚上,我沒能等到令九,我捏在手心那枚平安符,為令九求得的平安符,沒能送出去。世上有相逢,也有分離。
神佛沒聽見我的聲音。
九公主把令九要走了,我才想起來,令九是父皇的暗衛,他要收回去就收回去。
父皇說,已經給我新添了暗衛。他停下筆,淡淡道:「不過是一個暗衛而已,小九想要,就給了。」
朱筆懸停,在紙上洇下一塊兒紅來,父皇抬眼道,喜怒莫測:「你對那暗衛太過上心。你是朕的十七公主,會嫁給最顯赫的兒郎。」
我心裡一驚,卻含笑點頭。我不能再靠近令九,這次隻是調離,我若是再固執下去,不知道下次是不是性命之憂了。
我往外面看,好晴朗的天,突然想到,原來我這樣的人,生在這宮裡,連靠近誰都是一些錯。
闔宮上下待我如同嫡公主一樣尊敬,我不能再奢求更多了。我好像什麼都有了,卻什麼都沒得到。
我去找了九公主棠儀。
她也就笑:「啞巴,你來找你那該死的暗衛嗎?」
周遭沒有旁人,我不知道哪裡生出來的一股狠勁,推倒在廊柱上,扼著她的脖子,這一瞬間,我想殺了她。她明明什麼都有,卻還要把令九給求走。我想說,你若是欺辱令九,我一定,一定會殺了你。
九公主漲紅了臉,可是她這樣身嬌肉貴的公主,力氣是比不過我這樣野蠻生長的女子的。
九公主卻突然不掙扎了,她盯著我笑了一聲,喊道:「令九。」
我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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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瞬,我的手被剝離開,我跌倒在地上,眼前站著那道我念了許久的影子。我仰著頭看他,我很少哭,可是忍不住,眼淚往下掉。令九護在九公主身前,九公主笑道:「做得不錯。」
我慢慢地從袖中取出那枚平安符,剛剛跌倒時手擦過石頭,難免生痛,我把平安符遞出去,高高地舉起來。我曾有一願,願令九平安。他在九公主身邊,想來是過得不錯的,面色也很好。我該放下心了,卻大滴大滴的眼淚掉下來了。
你騙人,你明明該保護我的。
令九沒有別過頭,隻是垂眼看著我,眼神和看草木、看頑石一般,沒什麼區別。
他沒伸手,我沒放下手。
你擋在誰的身前?這枚小小的符,你要是不要啊?令九。
九公主嘖道:「真是可憐。令九,退下吧。」
令九退下了,那枚平安符,掉在了土裡。
令九不再是我的暗衛。神佛其實,不肯聽見我的心願。
我感覺自己站不起來了,卻被人從後面扶起,他把我臉上的淚都擦幹淨,裴大人站在我身側,冷著一張臉:「九公主這次未免太過分。」
九公主瞧著裴大人扶住我的那隻手,開口說話:「明明是她來找我的麻煩,你怎麼平白怪起我。」
裴大人不說話,神情微冷地看著她,九公主帶上一點淚光。他開口:「棠儀,我當你是妹妹。你何必呢?」
方才被我卡著脖子還不肯示一分弱的九公主突然彎下腰來,扶著廊柱笑:「那又怎麼樣?你總歸是要娶我的。」
裴大人抬起我下颌,他低下頭,指尖微涼,他問:「公主,你記得上次念的詩嗎?我沒能教完,『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下一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九公主如有預料地叫出來,驚慌無比地想要打斷他:「裴瑜!你不許!裴瑜!」
裴大人原來是叫,裴瑜啊。
他充耳不聞,繼續道:「我帶你離開這裡,你要不要嫁給我,十七公主?」
我抬頭看天,宮牆之內埋的都是無名豔骨,嫁給裴瑜、離開這裡,真是不能再好的選擇,九公主求都求不得的福分。
我耳邊響起那片竹林的颯颯聲,有人為我撿來傷雀,為我漏下清涼的月光。到頭來,其實誰都救不了誰,是不是?
我安靜地看著他,卻比畫著手指,無聲地問道:「裴大人,『西北望,射天狼』是什麼意思?」這句詞一直在他的案上放置著。
他怔住。
裴大人有經世之才,可是須知,本朝若尚公主是不能再入朝為官的,我總不能這樣自私地就阻斷他的滿腔抱負吧。總不能因為他的一點憐憫,就這樣賴上他吧。
所以,就算了吧。
5
我開始有些後悔放掉了那隻小雀,沒什麼能陪我了,我隻有那隻笛子,可我不像九公主那樣善於音律,怎麼吹都不能像令九吹得那樣好聽。
沒令九在身邊,我時常期盼那窗紗上能再出現可喜的影子,可是是沒有的。
父皇很操心我的嗓子,是從小高燒燒壞的,如今請了不少名醫來看過,黑漆漆的藥汁一碗碗地送過來,我也就一碗碗地喝下去。
春桃對我說:「公主都不用蜜餞的,奴婢這邊備下了這麼多都沒能用上呢。」
我笑著搖搖頭,其實苦嗎,不太苦吧。
但是這一碗碗的藥沒能見半分起效,父皇每每看著我不能言語的模樣,就輕輕地嘆一聲氣。
其實這藥應該是有用的,從令九走了後我就睡得淺了,可是喝了這些不知道是些什麼的藥,就再沒有半夜驚醒過。
五年一期的草原圍獵又提上了日程,這是近來和西北各部落聯系感情的事宜。西北各部被強大的月氏統一後愈發張狂,每逢冬日便往中原來擄掠,父皇老了,不願意再生更多事端。
父皇這回把我帶上了,原本是不打算帶九公主的,隻是她看裴大人也去,便哭著鬧著也要一同。我從未離過宮,這回去的是那麼遠的地方,春桃新奇得不得了,我卻一陣一陣的胸悶。
旁人都以為我是坐馬車坐得暈,隻有我默默地想起來,高僧那日那一句「大兇」來。
我的車簾被掀起,裴瑜騎著馬貼近我,一雙眼沒有往日的溫柔,他沉沉地看著我:「公主不該來的。」
我嘆一口氣,像是想哭,卻又彎起一個笑來,我比畫著,無聲地說道:「可是裴大人,怎樣我都得來的。不是嗎?」
他盯著我的手,驀地側過臉去,像是憎惡自己的無能,屈辱地咬牙,眼裡有淚,又轉過來:「『西北望,射天狼』,公主一直知道什麼意思對嗎?我的十七公主。」
我放下了簾子。
令九,你在哪兒呀,我害怕。
父皇讓人送了今夏的酸梅過來,我吃了顆,酸得牙根軟了一片,眼淚都快出來了。春桃「咯咯」地笑,說十七公主受得了藥那樣的苦,卻受不了這夾雜著甜意的酸來。
草原上的夜很涼,天色往西邊沉下去的時候夜宴就開始了。九公主已經換上胡服快活地騎了幾遭馬回來了,風裡吹來的都是自由的氣息。
春桃卻很害怕,她湊近我:「月氏那些蠻族,真的是茹毛飲血的族類,打回來的獵物在火上過一下就送進口了,牙縫兒裡奴婢都覺得沾著血氣呢。」
我遠遠地抬眼瞧過去,正巧見到那邊月氏的貴族一刀砍下馬首,血濺了一臉,輕狂地大笑著。
我急急地撇過頭。我心裡像是懸了一根線,看見夜幕下吹拂的草野,稍微安定了一些。
夜宴上歌舞不停,我被父皇帶在身邊,連九公主的坐席都在我下邊,不免引起月氏注目,他們不多時就打聽清楚了,當今陛下右側坐著的這位公主同樣是出自皇後名下的十七公主,在宮中的地位也並不讓九公主,雖然不會說話,但盛寵優渥,可以說是皇上最寵愛的公主了。
月氏那位大皇子頻頻地打探過來的目光太過張揚,我手上的酒杯捏得不能再緊。這樣露骨的眼光,九公主都看見了,她把眼睛往月氏大皇子一瞪,輕蔑地看回去:「看什麼看?」
我詫異地抬起眼,九公主卻把頭一抬:「我可不是幫你。」
酒過三巡,賓客盡歡,父皇不知是高興還是倦了,眼睛耷拉成一條縫兒,那位月氏大皇子卻往父皇面前一拜,行的是他們的禮。我有些走神,沒能太聽清,陡然聽見父皇直起身來,叫了我一聲:「小十七。」
我一下就清醒了,周遭細碎的聲音灌進耳朵裡,我抬起眼,大皇子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像是茹毛飲血的野獸看著獵物的眼神。
我聽見細碎的字眼「和親」「最寵愛的公主」「月氏不再進犯」。
蒙著的那層紗被揭開,露出其下醜陋的內裡。
皇後把我記在她名下、父皇突如其來前所未有的關心,這場美夢一點一點地變色,織成濁黑的網把我包裹住。
陛下老了,不願再多動幹戈,月氏的氣焰一日比一日囂張,沒有什麼比和親再簡便的方法了,可是九公主自幼在他膝下長大,從娃娃抱起到如今亭亭玉立,他到底是舍不得,他才想起來,還有個年歲相近的十七公主,隻是出身太卑賤,那便記到皇後名下,免得人家說輕賤了戎族。
父皇有時對我太好,好到他都忘記了,十七本不過是用來犧牲的女兒。又也許,這樣好一些,能補上他本就不多的慈父之心和一點愧疚。
闔宮上下都為我做了一場秀。我身處其中,半夢半醒,柔順地接受。
我到這一刻的時候,才發現我並不如想象中難過。可能是我更早地意識到,這些流露出的真情都建立在虛偽上,譬如皇後為我梳頭時連護甲都不會取下,勾疼了我許多次;譬如這樣盛寵之下,卻沒人發現十七公主沒有名字,隻有一個數字十七;譬如那場差點兒燒死我的火,闔宮心知肚明是九公主縱的火,卻沒人敢提出來。
原來從始至終,我就這樣清楚我的命運。
遞給我下下籤的高僧,原來這就是你說的大兇嗎。
是一開始就看見的結局。我覺得我是令九給我的那支鵝黃色的春花,那樣渴望一點陽光,然而被攀折、被凋零,沒有人能夠救我。
我想扯出一個笑,周圍從凝滯開始正常流轉,那位大皇子卻又說話了:「臣願為月氏求娶陛下的九公主和十七公主。」
這話一出,四座都亂起來,九公主氣得把杯子摔在地上,老臣顫巍巍地站起來,亂得一團。我彎起一個笑,抬起眼看父皇,手指彎折,很慢地做出幾個手勢。
父皇皺著眉看我手上的動作,卻是不解的模樣。
我問,十七的名字是什麼呢?
他看不懂,也不會回答。
但父皇無暇再顧及我了,宴會上因著大皇子這番得寸進尺、十分放肆的話亂成一團,到最後竟然是一個不歡而散的結局。
入了夜我的帳外侍從到底是多了起來,不知道是怕些什麼。春桃經了今晚的事怕得不行,正四處求告想要換到別的主子那裡去當值。
我很理解她。
我把自己埋在被褥裡,露出小小的一片腦袋。
我聽見外頭風吹過曠野的聲音,我感受到自己咬著牙發顫的聲音。然而我連同被子都被擁進一個懷抱裡,我聞見幹淨的清竹味,我冷得不行,溫暖卻一點點地傳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