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冉與蕭南風站在樹下,他們看到了我的怒氣,也聽到了我數年委屈。
可最後走出來的,不是本該道歉的他們,而是紅了眼眶的孟洛川。
23
他從宴席上過來,順手帶上了披風,輕輕地Ṱų₄披在我身上,細致地為我系上我最喜歡的蝴蝶結,然後握住我冰冷的指尖吹了又吹,最後將我抱在懷裡,輕輕地在我通紅的鼻頭上刮了刮:「辛苦了。」
「以後的風雨,都有我擋。」
他說到做到。
我不喜歡應酬,便是公主舉杯,他也替我擋下:「夫人身子不適,飲不得酒水,便由洛川代勞。」
偏偏他是紈绔,被父兄疼,被母親寵。
便是宮裡的太後娘娘,也說拿這潑猴毫無辦法。
他高看我,世人都高看我。
我不再是侯府後院裡寂寂無名又頗受嘲笑的賣餅女,我是被太後誇贊、受大儒夫人疼愛、被淮南王府捧在手心的衛疏雨。
齊寰頂著侯夫人的名頭,卻受盡了蕭家人的冷落,便將怨氣都發泄在了我身上。
「據說孟二夫人落胎傷了身子,於子嗣無益。也不知府中有幾房姬妾,可有開枝散葉?」
說完,她自顧自地掩唇輕笑:「我沒有惡意,隻與孟二夫人也算故交,便想傳授點養育子嗣的經驗。」
她三年抱倆,意氣風發。
世道加在女人身上的附加價值,成了她攻擊我的刀槍。
Advertisement
這麼多年,她殺不死我,倒也沒有長進。
我衣袖下的手攥得很緊。
突然,一雙大手落在我顫抖的拳上,將我整個手掌包裹其中。
24
目光灼灼,他全是笑意:「我夫人身子倒沒問題。隻我前些年自馬上摔傷了身子,在子嗣上艱難了些。」
「好在,我兄長身子好,兒女雙全,王府後繼有人,也用不著我出這份力。」
孟洛川對我的維護與偏愛,我向來有數。
可仍料不到,他願意毀了自己的名聲堵住悠悠眾口,也堵住後院姬妾的入門之路。
「委屈了夫人,你多擔待。」
「比起不值一提的生兒育女,衛疏雨你本身就已經耗盡了我八輩子——八輩子積德,得你垂愛。」
他無視眾人的目光,將我的手握在胸口搓了搓,在我含淚笑開時,才轉而看向對面,驟然冷了聲線:「倒是這位夫人,我從沒聽過我夫人提起過你,勉為其難,在大街上聽了一耳朵。大約,你便是撿了我夫人破鞋穿的那位齊家小姐吧?」
「聽說你的貴妃姑母被打入冷宮了,你整個母族如今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擔心著自己的項上人頭,你卻還有如此闲心關心我有沒有孩子。」
「怎麼?你還想再勾引我,給我生幾個冤孽?」
齊寰被他擠對得毫無招架之力。
他又衝蕭冉發難:「我夫人從來體面,不與阿貓阿狗一般計較。」
暗自發力,手中杯盞在他指尖破碎。
「但我這個人尤其小氣,睚眦必報,血債血償。」
「明日便去問問聖上,齊家的事就這般輕輕放下嗎?」
在所有人都變了神色,為齊家捏了一把汗時,他又大剌剌地附在我耳邊,調侃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所有人聽得到。
「怎麼又委屈自己?怕我殺了她?」
「好啦好啦,答應你,不殺人。」
「但你別與她走得太近,發瘟會傳染的。」
這下,有人憋不住,笑出了聲。
芸兒將軟軟糯糯的臉放在我手心裡蹭了蹭:「二嫂,我二哥聽你話,他長進了。別人欺負你的時候,他沒斷他的手。」
蕭家所有人臉色鐵青,將視線落在蕭冉的左臂上。
齊寰更是氣得鼻子都歪了,對上蕭冉冰冷的神色,卻半點氣焰都不敢有。
25
宴會結束時,孟洛川與平日一般,長臂一攬,便將我抱出府抱上了馬車。
「天寒地凍的,腳下打滑摔傷了,我還不得心疼死?」
眾人一噎。
陽春三月,哪裡來的冰,又打的哪門子滑?
他這個人就是這般,自從我落胎後傷了身子,他便把我當作瓷娃娃。
地上有個泥坑,他也要大驚小怪地抱我跨過去。
美其名曰,免我前路坎坷。
我笑他不知羞,他爽朗一笑:「愛自己夫人也是羞嗎?那羞死我算了。」
「這樣的夫人,有人想羞還羞不到呢。」
馬路對面的蕭家三兄妹被這一幕燒紅了眼。
「她,她曾經在侯府的時候,阿兄可曾這般護過她?」
蕭南風抬眸看了蕭冉一眼,想了半天,輕輕地搖了搖頭,語氣輕了又輕:「不曾。」
蕭冉想起來了。
那年大雨,疏雨去給母親抓藥,走了三個時辰都沒回來。
最後回來的時候,滿身湿透。
那時候,他忙著為紈绔子弟修折扇,疾風驟雨穿堂過,他忘了他的妻。
疏雨回家時帶著一腿的泥,鼻尖紅紅的,分不清是凍的還是哭的。
他心揪作一團。
可疏雨連問一句「你為何不接我」都沒有,忙鑽進廚房給母親熬晚上的藥。
她太善良,眼裡有所有人的苦難與艱難,獨獨沒有她自己。
那時候的他好愧疚,暗自發誓要用握住權柄的手,保她一世無憂。
可後來,明明他也可以像孟家的紈绔一般,為她遮風擋雨。
可他帶回了齊寰,和全家人一起,將命裡的疾風驟雨都落在了疏雨一個人頭上。
他忘了她孤身一人,也需要保護與偏愛。
他總以為,疏雨性子軟得像她手上的面團,任意揉搓都沒有脾氣。
他忘了她什麼都沒有了,隻有自己和這個家而已。
是以,他那麼理直氣壯,還帶著所有人一起背叛了她,還以為她會體諒,能忍讓,會嚼碎,可咽下。
原是他配不上她的。
直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不會愛,也配不上愛。
「回去吧,天冷了。」
天冷嗎?
是真相讓他瑟瑟發抖。
26
「聽說疏雨回來了?」
「你帶上南風與臨月去求上一求。」
「她那個人,最是心善與心軟,好拿捏。」
「那油膩膩的餅攤子,誰願意搭手?裝裝病,她就擔心壞了,哪裡需要我做什麼?」
「南風與臨月是她一手一腳帶大的,隻要在她面前哭一哭,講講這幾年的苦,便是不回來,她也會伸出一把手的。」
「她不想做妾,等宮裡那位有了決斷,大不了去母留子。一雙兒女落在她名下,也算我們侯府給她做了補償。」
「賣餅女,能嫁入侯府,不是她祖上燒高香,輪都輪不到她!」
蕭冉一句話說不出。
似在今日,他才看清這高門貴女身上的淺薄、尖酸,與下作。
他終於知道疏雨在侯府受了怎樣的委屈。
被輕賤,被貶低,被忽視,被吃幹抹淨。
最後落下一句——她不配。
她走的時候隻帶了幾根素簪子,分明她連侯府領月錢的丫鬟都不如,付出六年,換來兩手空空,頭破血流。
他們竟還妄想拿曾經去求她回頭。
那是什麼讓人舍不下的美好曾經嗎?
蕭冉再也不敢深想,閉了閉眼睛,「砰」一聲推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衝回了自己院子。
門外的臨月冷冷地看著自己的母親,笑得薄涼又悽然:「她嫁給了淮南王的二公子,幸福得不得了。」
「還想她伺候你?做夢!」
「你就是侯府最自私的人,連女兒都不管的吸血鬼。」
她拂袖而去,奔回自己的院裡,捧著一碗豆子,非要熬出一鍋綠豆沙。
急火裡滾出來的綠豆沙,怎麼吃怎麼苦。
「不對,不對,味道不對。」
「明明她教過我的,不是這樣的。不是!」
可無論熬多少次,味道始終不對。
她發狂大叫,摔碎了小碗與火爐。
像要甩掉她不願意接受的失敗與人生一般。
最後她才發現,苦是自己的淚水落在裡面。
她吃不得苦,卻從來,自討苦吃。
蕭臨月忍不住,抱著自己哇哇大哭了起來。
疏雨,如母如嫂,將她拉扯大,費心費力,從未有半分保留。
她怎麼就昏了頭,成了壓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將一切恨在了齊寰身上,衝到她院子裡,發了瘋地抽打。
齊寰在宴會上落得一肚子氣,正無處可撒,見到蕭臨月自然不手軟。
兩個人扭打在一處,雙雙滾到了煮開的茶水下,被澆了個滿頭滿臉。
鬼哭狼嚎裡,兩個人毀了容貌,蕭家亂成了一片。
這都與我無關,我的夫君進宮了,是與德妃辭別的。
他要帶我回淮南了,昨夜蕭家起火,他說他怕了京城裡的瘟病。
27
蕭家的災難來得猝不及防。
貴妃施行巫蠱之術詛咒德妃與太子的事落下帷幕。
當朝皇帝最厭巫蠱之術,便以鸩酒給了貴妃了斷。
貴妃母族齊家,也受牽連,在大理寺嚴查之下,貪汙受賄、結黨營私全被扒了出來。
九族連坐之罪,蕭家未能幸免,又被抄了家。
可被處以極刑的,偏偏有齊寰。
他們說,齊寰借著貴妃的名頭,巧立名目,斂財許多,死不足惜。
隻是惡有惡報,與我無關。
在我抱著芸兒,坐在寬敞的馬車上回淮南時,清風吹起了門簾,露出了我半個側臉。
人群裡一聲驚呼:「嫂嫂!」
是蕭臨月的聲音,帶著哭腔與哀求。
她在求我相救。
我知她毀了容貌被退了親。
以她眼高手低的秉性,是無處安身的。
她要的不是活路,是錦衣玉食地當小姐。
孟洛川與芸兒皆看向了我,靜靜等我回答。
目光切切,好像我做什麼樣的選擇,都是對的。
見我沒有出聲,孟洛川修長的手指幫我攏了攏耳邊的長發:「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我孟洛川是要讓你做自由的鷹,而不是籠中的雀。」
他眼中透著說一不二的堅毅,仿若刀山火海他都隨我去闖。
可我,如何舍得?
我輕輕將他握住,一點點挪到我腹部,慢慢將其按在我小腹上。
「她的嫂嫂不是剛被斬首嗎?身子還是熱乎的。」
「與我何幹?」
「倒是你,要做爹的人了,莫要腥風血雨的,讓我擔心。」
番外:孟洛川。
1
齊家覆滅,蕭家抄家,是我做的。
疏雨心善,她做不來殘忍的事,可我不是。
頂著紈绔之名,四處為父兄肅清障礙時,我雙手便沾滿了血。
疏雨不知道,蕭家是如何無恥,而我,又是在多早的時間便已經見過她。
2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太後壽宴後不久。
太子乃我堂兄,彼時他還是三皇子。
三皇子的妃子憑借一副雙面繡獨得太後誇贊。
他知那姑娘跳脫,不是能坐下來做針線的人,便問她雙面繡出自何人之手。
那姑娘嘴巴一噘:「你要是喜歡的隻是雙面繡,那你娶它好了。」
「你要是喜歡的是我,我就勉為其難地告訴你,我沒這樣的本事,是我師父蕭侯家的衛娘子幫我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