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我會孤獨終老?
我摸著胸口的坦蕩,知我不曾辜負任何人,便也知,不該辜負自己。
人這一生何其漫長,愛錯了人,走錯了路,都可以回頭。
活人不會被路堵死。
我的大好人生憑什麼為旁人的錯誤墮入黑暗,永世不得超生?!
我偏要活得好好的,嗞嗞冒油的生活才有滋有味。
19
孟洛川入了宮,芸兒對京中的一切都充滿了新奇。
我便帶她挑幾樣小玩意兒。
撥浪鼓上胖乎乎的娃娃頭,模樣倒是與芸兒相像。
我正拿著它逗弄芸兒,卻自身後傳來一聲驚呼:「疏雨!」
四目相對,蕭冉背光而立,眉眼間裹滿風霜,單薄得仿若一陣風就能把他刮走,陌生到我竟半晌才認出。
「疏雨,我找了你三年,這三年你去了哪裡?」
他伸手要拉我,我退後一步,狠狠打落他的手:「放肆!」
「大人請自重。」
芸兒見我變了臉色,扔下手上的撥浪鼓,便擋在了我身前:「你乃何人,如此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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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冉垂下眸子,痛楚又驚喜地看向芸兒:「這……這是我們的孩子?」
「你竟將她養得如此之好,比同齡孩子尚且高出兩個頭來。這是我的長女,母親該驚喜萬分了。你辛苦了,且與我回去……」
「大人!」
我隻覺荒誕。
莫非我衛疏雨的善良,在他們眼裡便是天生骨頭賤?
賤到認識到了蕭家人骨血裡的卑劣,被他們一傷再傷,還要自胯下生出捅向自己的刀?
我始終與阿爹一般良善,但我不會再犯蠢。
「我們已經和離了。」
「你也沒那麼好命能有這麼好的孩子。」
蕭冉面色一白,在芸兒臉上找不到半分像他的痕跡,才沉痛地收回了雙手。
好一會兒,他又強扯了三分笑意。
「無妨的,隻要是你的孩子,領養的、自己生的,我都認。」
「丫頭,我是你父親,蕭冉。」
「以後我都會陪著你和母親,好不好?」
他欲伸手抱芸兒,我氣不過,狠狠推了他一把:「你瘋了不成,見著誰都認子女。那Ṫũₚ路旁的阿貓阿狗也是你子女嗎?!」
芸兒被這天降的爹氣得臉紅脖子粗,當即跳起來甩了他一耳光:「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讓我淮南郡主認你做父親?」
「又何來的狗膽,對我嫂嫂糾纏不休?不怕我二哥打斷你的骨頭。」
蕭冉被這一耳光打呆了,直愣愣的,一再從我臉上找玩笑的痕跡。
直到身後著便裝的護衛,握住了腰間的刀,對他虎視眈眈,他才信了。
淮南王,陛下最信任的親兄弟,真正的大權在握、無人敢擋的權貴。
他比不上,更惹不起。
痛楚在眼底流轉,蕭冉的手伸起又落下,像我離京那日一樣,始終權衡,始終試探。
「芸兒,我們走吧。」
芸兒不願多看他一眼,拉著我的手,轉身就走:「這般無禮的人,也就是沒遇到我二哥,不然非打斷他的手。」
或許是我看錯了,蕭冉的身子竟莫名一震。
20
與蕭冉不歡而散那夜,我輕易不再出府。
隻在無可推辭的公主府的晚宴上,我又見到了蕭南風。
他墨發高束,一身錦衣,坐在人群中也很顯眼,已有了公子的明朗之相。
隻看向我時,不自覺抬高了聲音。
他與周圍的人侃侃而談,講他如何身姿矯健,在馬場上大放異彩。
又講他字寫得如何出神入化,為人所誇贊。
還說他的未婚妻,何其乖巧懂事好相處。
我知曉他是說給我聽的。
他想證明,沒有我的謀劃與周全,他一樣活得遊刃有餘,熠熠生輝。
可他過得好不好與我何幹?
我不僅沒多看他一眼,甚至嫌他聒噪,主動將位置換到更遠的地方。
把最好的點心、最甜的瓜果,都掰成小塊兒,一塊兒一塊兒塞進芸兒的小嘴裡。
她吃得香,又是貼貼,又是親親,糊了我一臉口水。
蕭南風看得受傷,再無炫耀的興致,垂著腦袋,像受傷的小狗。
「二嫂,那個人好生奇怪,為何總偷看我們?」
芸兒聲音不大不小,蕭南風也聽到了。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緊張到腰背僵直,緊緊攥著裙擺的動作,與小時候被蕭冉考功課時一模一樣。
眸中殷切的希望我看得清楚,卻生生潑了一盆冷水。
「不認識,不必管!」
蕭南風驀地抬眸,滿眼皆是震驚與難過。
他終究未能跟著大儒學治世之道。
在我離京後不久,大儒便以「道不同,不相為謀」為由,將蕭南風踢了出去,蕭南風成了滿京城的笑話。
這結果,我並不意外。
他急功近利,始終沉不下心做眼下的事。
我勸得多了,他便嫌我煩:「你隻是個賣餅的,哪裡知道世家的艱難?我若不急功近利,莫非與你一般賣一輩子的餅?」
「以後我這裡你少來些,耽誤我讀書,母親又要啰唆我了。」
甚至在我要救大儒的獨子時,蕭南風急著去赴宴,半點忙不曾幫過,滿嘴都是埋怨。
埋怨那孩子早不暈晚不暈,非要暈在他的車輪之下,毀了他的前程。
埋怨我婦人之仁,分不清輕重,誤他終身。
更埋怨生不逢時,處處都在與他作對,讓他舉步維艱。
老天給過他機遇,就在他的車輪下。
可他隻看得見遠方的登天梯,看不見足下的一寸土地。
跌入谷底,萬劫不復,是他的因果。
「糕點不好吃,二嫂,我想喝你的湯了。」
我帶著芸兒去了假山後的涼亭,將她二哥為我準備的湯,分了她一碗。
她滿嘴留香,說的話也是香噴噴的:「不愧是我二嫂,人香,湯也香。」
「芸兒太好福氣了,跟著二嫂有吃又有喝。」
「所以,你沒做綠豆沙了嗎?」
蕭臨月就在這個時候走了出來。
21
她錦衣華服,出落得風姿綽約。
隻眉宇間籠罩著一股子暮靄沉沉之氣。
「她沒吃過你的綠豆沙嗎?滿京城裡,沒人比你更會做綠豆沙了。」
她一步步朝我走來,豆大的淚珠盈於眼眶。
齊寰入府後她的日子很不好過。
蕭母身子差,又無半點處事之力,護不住自己,又如何護得住兒女?
蕭南風的前程尚且有蕭冉出謀劃策謀。
她卻隻能在齊寰手底下討活路。
齊寰不是衛疏雨,根本不在意她的前程與死活。
她愛慕的公子,最終與一教書先生的女兒訂了婚。
那是個秀外慧中、沉得住氣的姑娘。
不顯山,不露水,卻滿腹才華。
隻一幅題詩的山水畫,便讓周公子心悅誠服,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
彼時,我苦口婆心,勸蕭臨月將精力放在提升自己的內在上,不必急於一時。
與周家周旋,自有我去努力。
可她看不上我,又如何會信我?
任由自己汙了自己的名聲。
時至今日,聲名狼藉的侯府無人上門求娶。
齊寰便將她許給了齊家旁支的庶子。
那人我不了解,隻聽旁人說妾室已經抬了三個。
她悔不當初,可世上從無後悔藥。
他們的背叛與刻薄我都能放下,唯獨蕭臨月,這麼多年始終像胸口的疤。
她是我一手帶大的,如我半個女兒一般。
我也曾拿十分的真心去為她謀劃,那張獻給太後的雙面繡,我在燈下扎了三個月。
雙手紅腫,握拳都難。
還為她熬著解暑的綠豆沙。
送她綠豆沙那天,我滿心歡喜想要告訴她,太後賞賜玉面佛,侯府便是得了天大的體面,她的婚事就有了盼頭。
可綠豆沙落了一地,她在我心窩子上扎了一刀,讓我在鮮血淋漓中看透蕭家人的薄涼。
是她,親手毀了自己的前程。
如今,她想起的是那碗綠豆沙嗎?
她要的是我不求回報的一味付出。
「我二嫂吃了綠豆會哮喘,二哥便將滿廚房的綠豆都扔出了府。」
「為了二嫂好,我們王府無人會碰綠豆子。」
「二哥給二嫂準備的,都是補氣血、養身子的補湯。」
22
蕭臨月像被芸兒的話狠狠抽了一耳光,嗫嚅半晌,才顫聲說了一句:「是以,你從來沒有吃過綠豆沙?」
愛和不愛,其實很明顯。
愛我的人,知我薄弱,給我以盔甲相護。
不愛我的人,飲我以血肉,仍覺意猶未盡。
這一刻,我終於釋然了。
「我不會的、不適的,有很多。」
「可你們,長眼不長心,都視而不見了。」
我沒有母親,不會伺候人。
可蕭家落魄那幾年,從蕭冉的祖母,到蕭冉的母親,皆是我從頭洗到腳。
我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姑娘,也會累到偷偷跑去爹爹墳前大哭。
可我沒有爹爹疼了,再也沒有。
打餅打到手都伸不直,蕭母眼皮子都不掀一下地數落我:「苦力最是不值錢,你當初就該多讀些書,萬莫拖了蕭冉的後腿。」
我出自小門小戶,看不懂高門大戶的賬簿。
蕭冉沒有功夫教我,蕭母隻一句「自行解決」,我便挑燈夜戰,與賬房先生撥著算盤珠子一夜未眠。
我話少,不愛與人打交道。
可蕭家門戶高立,我觍著笑臉在勳貴間遊走,受盡冷落與嘲笑,伴著苦水和茶水咽下。
他們要高嫁,要前程,我削尖腦袋四處謀劃。
而他們卻不曾從我熬紅的眼、刺腫的手裡問一句「你怎麼了」。
他們看不到我的辛苦,也看不到我。
連我走那日,與他們擦肩而過,也無人問一句「為何出府帶著小包裹」。
他們認為我在賭氣。
認為我一介孤女,離了他們就活不了。
更從門縫裡將我衛疏雨看扁,認為我貪戀侯府權勢與富貴,終究會縮起頭來做個任人揉搓的妾。
去碼頭要走半個時辰,那般長的路程,但凡有人去攔我,京城我是出不去的。
但是沒有。
一路南下我都在想,我錯在哪裡。
後來,船上落了一場雨,將我打醒了。
睿智的成年人首先要學會放過自己,不必將別人的過錯強加在自己身上。
配不上我一路傾心交付的,從來都隻會是路人。
將過往踩在腳下,我便又長高了一點。
長高一點,我看得就更遠一些了。
胸口坦坦蕩蕩,我無所畏懼。
「我不感謝你們教會我成長,那些痛楚並不是什麼美好的經歷,我不恨你們都是因為衛疏雨開闊,而非你們不可恨。」
「如今,你們還有什麼資格在我一個受害者面前說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