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把我甩開,胸口起伏,扇了我一巴掌,大罵:「賤人!賤人!」
這一怒嚇壞了所有人。
原本,她罵的也不止是我。
可她依舊不解氣,將手中帕子丟進邊上的池中,陰毒地對我說:
「你不是習水性嗎?不是水性好得很嗎?下池救人不在話下,那現在就去給本宮把那帕子給撿上來!那是陛下送於本宮的定情之物,若是丟了,拿你是問!」
「貴妃!」皇後焦急,「池中水深,莫要胡鬧!」
但她的話,貴妃怎麼可能會聽?反之,再聞言後她不僅不收斂,而是冷笑連連:
「愣著做甚?去啊!莫不是覺得自己如今是嬪了,本宮便使喚不得了?洗腳婢永遠是洗腳婢!」
我身份調換自如:
「奴婢,遵命。」
但其實我並不太會水,當初學了些也不過是幼時孩提,就著河水嬉戲罷了。
可有人會,我曾無數次看著他跳進河裡,健碩的手臂來回劃動,鉆進河水之中,不過一會兒就抱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魚笑著對我道:
「素娘,我抓住了!」
春日水涼,不比冬天裡的好多少,如此回想到往事,實在不美。
我感覺到全身上下的刺痛,厚重的宮服也在下墜,待抓住那方錦帕時,我遊上岸,還是被伏音和皇後身邊的宮女拉起來的。
上岸時腹部的劇痛已經難忍,我不受控制地蜷縮在地上,臉色煞白一片,這給那些金枝玉葉的貴人們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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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難得壯著膽子,大喊去叫御醫。
貴妃臉色同樣不好看,可她不願表露,也不會承認錯誤,咬牙道:
「急什麼,她之前在冬日裡也下過這池水,也不見得有什麼事,現在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沒想到你如此心計,想要陷害於本宮。本宮告訴你,休想!給本宮起來!」
她說著,抬腳朝我踹了過來。
宮妃的鞋頭上翹,上面鑲嵌著珍珠,踹在肚子上時格外地痛。
痛到我分不清到底是皮肉之痛,還是骨肉分離之痛。
「血……流血了!」
有人驚恐地大喊。
指著我腿間流下的血跡六神無主。
21
藥味,很苦的藥味。
我意識清醒時隻聽見耳邊男人的怒吼聲:
「為何如此!不是隔些日子就會有御醫問診的嗎?!為何一直沒有發現!」
「容嬪娘娘的胎兒不足兩月,加之娘娘體虛,脈象薄弱,微臣……」
說話的老者聲音顫抖。
「廢物!一群廢物!朕就是讓你們這麼伺候人!朕的孩子!」
自他登基,一共隻有兩個公主,出生的大皇子不過半年就夭折。隨後他獨寵貴妃,其他人再無機會,如此子嗣單薄,他雖不說,但總歸不是不在意。
他還沒說完,就有人稟報:「太後娘娘來了 。」
周圍一靜,裴啟出聲:「都且退下吧。」
隔著一層屏風,那個蒼老的聲音落入我的耳畔:「皇帝,你實在是太嬌縱貴妃了。」
裴啟沒說話。
他和太後本就不是真的母子。
太後也並未在意:「我兒貴為天子,做什麼都是對的,就算是你大手一揮,劃出一城也要換的美人,底下也會稱贊天子氣魄雄偉,實為佳話。」
「不過一個異國女人而已,你即是要恩寵,那對她而言也是恩賜,哀家無話可說。但江山社稷,國本不可動搖。後宮皇嗣單薄,皇後無所出,底下嬪妃皆不敬她,鬧得越發膽大,如今已經可以當眾謀害皇嗣了。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
裴啟聲音疲倦:「母後,你明知我對妙嫣並無那個意思……」
「笑話,你如今做事,也隻憑喜怒了?你不過是嫌她性子不是你喜歡的罷了,可她到底是個好孩子。容嬪今日,若非她在,你以為安有活路?」
「……」
太後來去匆匆,徒留下蓄滿怒氣的天子。
他厲聲:「來人!」
「奴才在。」
「今日那些看著欺辱容嬪的妃子,五年之內不可離開宮門半步!其餘底下看著容嬪受難的宮人,有一個算一個,給朕押去慎刑司!還有那些沒用怠慢的太醫,全都給朕削了腦袋!」
不可離開宮門半步,這無異於打入冷宮,可宮中美人無數,好似也不差那幾個。
可人沒了腦袋,是會死的。
裴啟知道,但他不在乎。
他若是想寵幸誰,就是無所顧忌地豪擲聖恩,就如當初貴妃落水處置的一樣,今日我也得此「殊榮」,無數鮮血,灌注紅顏,搬到詩詞戲文裡,就是一段千古佳話,纏綿悱惻。
隻是怕日後青史,該有我一個惡名。
我嘆了一口氣,終於睜開眼睛:「陛下……」
22
裴啟的身影一滯,回頭,愧疚地看著我:
「茯苓,沒事的,沒事的,朕和你還會有孩子,朕給你出氣……」
我語氣虛弱:「臣妾都知道,這不怪任何人,是臣妾體弱,無福罷了。」
「不可胡說!」他走上前,見我並未傷痛欲絕,臉色好看了些。
「你若是能好些,心軟放了那些人,朕也就依你,但不可胡說。」
我笑著點頭:「好。」
他嘴角也露出笑意,突然想到什麼,道:「你手裡拽著什麼?底下的人怎麼掰都掰不開。」
我後知後覺,在他的面前松開了手,然後細細地看著他的臉一點一點變白。
那是一方錦帕,繡著一對惟妙惟肖的鴛鴦。
我恍然:「這是貴妃娘娘,命我下水找來的錦帕,該是很重要。」
他聲音顫抖:「你知道這是何物?」
我打碎了他最後一點僥幸:「知道,貴妃娘娘說,這是陛下與貴妃娘娘的定情信物。」
我笑著將它塞進裴啟的手裡,細聲細語地道:「陛下,這下物歸原主了。」
裴啟啊裴啟,就是你想的那樣,因為你給徐嬌嬌的定 情信物,葬送了你的一個孩子。
他猛地站起來,目眥欲裂:「崔茯苓!」
「你知道!你知道為何還是這副表情!你為何不生氣?你為何還笑得出來!還是說你根本不在乎?你不在乎孩子,不在乎朕!你到底在乎什麼?!以前如此,現在也是如此!明明朕和別的妃嬪在一處,就是皇後也會生出怨懟,隻有你,你笑著賀我喜得美人!」
他幾乎怨恨地盯著我:
「你眼裡,是不是根本沒有朕?」
嘖,看人真準。
23
夜裡,伏音散去燭火,心疼地給我蓋好被子。
寂靜無聲中,細微的抽泣聲讓黑暗裡的人慌了神。
他掀開了被子,看著蜷縮在裡面哭得泣不成聲的我。
我也看著他,淚流滿面。
有什麼隔閡就這麼無聲地消失,他死死地抱住我,欣喜和怒氣交織:「沒事的、沒事的……」
我哭著問他:「為何是我?為何還是我?明明我已經都聽她的了,為何連孩子也保不住,是我還不夠聽話嗎?我還不夠大度嗎?」
「不、你沒錯,不是你的錯,你就該像現在這樣,這樣才是真實的你。」他回答。
我就這麼哭著,不知何時睡著,第二日醒來,還被人緊緊抱著。
天子離開時,留下了一句:
「我定會為你做主。」
也是當日,我封妃和貴妃以大不敬的罪名成了嬪,禁足兩年的消息同時傳開。
對,隻是兩年,僅此而已。
為什麼不是用謀害皇嗣的罪名呢?
因為邊關大捷。
可惜不是大盛的邊關,而是貴妃母國,千月國的邊關。
突然起勢的鄰國來勢洶洶,那割出去的一城,讓攻守易行,打了大盛一個措手不及。
無數將士埋骨異鄉,又有無數大盛男兒毅然從戎。
聽聞這一批裡,出了一個年少將軍。
當然,我隻是聽聞,畢竟被困在這紅墻之內,消息總是不靈通。
裴啟偶爾發怒,他覺得戰敗是將士的無能,為何國庫撥了那麼多銀子下去,還是會輸?若真的有實力在,怎麼會因為一座城池節節敗退?
可巧,這個時候貴妃,啊不,現在該叫寧嬪。
寧嬪讓人遞上來的詩詞歌賦被瞧見了,惹得天子又大動肝火,懲處了一堆幫忙的宮人,並下了死命令,誰也不許再提她的名字。
好在,這一年雖不太平,卻也有好消息。
皇後娘娘,懷孕了。
並且成功誕下龍子。
這是陛下的嫡長子,未來的儲君。
裴啟就算再對皇後無感,眉眼也全是笑意,大赦天下,好不風光。
我也高興,我看著那白嫩嫩的嬰兒,笑著道:
「真好啊。」
24
皇後曾旁敲側擊地問過我,我與陛下感情至深,為何還無子嗣。
我笑著道:「當年滑胎,傷了底子,怕是日後都不會再有孩子了。」
她拿茶盞的手一抖,臉色煞白。
對我越發好了起來。
但凡是她有又不逾越的東西,總會給我多留一份,就是那孩子的衣裳料子,也是她與我 一起挑選的。
我看著太子一點一點地長大,開口學會了叫父皇、母後,最後軟軟地叫我,娘娘。
多可愛啊。
如此討喜的孩子,又有皇後這樣簪纓世家的女子做母親,還有德高望重的大儒做太傅,前教他禮義廉恥,後授他治國之策。
而我,我隻是抱著他的,一字一句地給他念:
「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
25
這之中亦有插曲。
被禁足兩年的那位寧嬪,出來了。
那時我正坐在裴啟身側,給他端上燉了許久的雪梨湯。
沒辦法,這些日子他總是咳嗽,多喝些總沒錯。
走進來的人一身素衣,跪在地上。被冷落的兩年,讓她心性發生了巨變,嬌縱不再,隻剩柔弱可欺。
絕美的容顏未施粉黛,反而別具一番韻味。
裴啟看了一眼就定住。
「娘娘若是還怨恨臣妾,臣妾再跪,隻是當初之事,隻是臣妾無心之失,並非有意為之。」
她說著說著,芙蓉泣淚:
「但,終究臣妾的錯。」
裴啟像是面露不忍,但還沒忘記那個死去的孩子。
我則已經站了起來,將人扶起:
「娘娘,都過去了。」
她驚訝:「臣妾隻是嬪……」
「在我這裡,娘娘永遠是娘娘。」
她沒說話了,像是感動。
如果我沒離得太近,看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怨恨的話。
如此和諧的場面,裴啟自然高興。
畢竟千月國如今與大盛的戰事已經因為那位年少將軍平息,簽訂了盟約,這個時候讓寧嬪難看,多少有些不給面子。
說曹操曹操到,內監傳了一聲:
「陛下,沈將軍到了。」
裴啟讓寧嬪先離開,卻並未讓我回避,笑道:「他既來了,就讓進來吧。」
門打開時走進來的人帶著外面冷冽的風,因為太過著急,身上還穿著甲胄,走動時發出沉重的聲音。
我有些出神。
心想原來當了將軍如此風光啊。
「微臣參見陛下。」
沈將軍聲音年輕,裴啟和他打趣,他也能應對自如,絲毫沒有年少將軍的傲氣和稚嫩。
隻不過聊著聊著,還是要談正事,這次談到的是軍餉。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若是按照往年的分例,怕是邊疆的士兵撐不住。」
「那還要多少?又是要銀子?國庫裡的銀子就那麼……咳咳咳……往年可以,今年偏偏不行!」裴啟咳得激烈,我急忙給他遞上雪梨湯。
他煩躁地道:「好好的日子,偏偏就要談這個,實在掃興。」
沈黎不再接話,但也沒有走的意思。
直挺挺地杵在那兒,把裴啟都氣笑了:「你、你這是在逼朕!和你父親的脾氣簡直一般無二!」
他說著不再理沈黎,對我道:「今日你怎麼帶著藥味,聽聞你還設了佛堂,可是生病了?」
我苦笑:「陳年舊疾,設佛堂,不過祈福罷了。」
他的笑僵了一下。
我身上的舊疾,從來隻有一個。
滑胎後久久不孕的肚子,喝多少碗 藥下去,依舊不會有任何作用。
或許是觸景生情,我的話多少出格了一些:
「這天真冷,也不知那孩子,去了別家,會不會挨凍。」
想到我方才還拉著寧嬪的手原諒的場景,裴啟坐立難安。
最終,沈黎等到了他想要的,他苦求不來的救命銀兩,得到時卻是因為高高在上的天子憐惜身邊之人,嘆了句:
「就當祈福吧。」
26
出了宮門,我被沈黎喚住,坦然恭敬地道:「微臣替邊疆戰士謝過娘娘。」
我並不領情,當著內監的面對他道:「是陛下給的銀子,你該謝的是陛下,更何況這隻不過是為了我那未見天明的孩兒,祈福罷了。」
他一頓,腰又彎了一些道:「陛下之恩,微臣永生難忘,娘娘之言,微臣也銘記在心。」
內監已經走入殿內。
我的聲音低了一些道:「若是真的謝我,便多打些勝仗吧,對底下的人好些,像你父親一樣。」
「對了,替我向你母親問好。」
他離開時我才轉身,瞧見不遠處寧嬪並未移步,站在那兒不知看了多久。
我從容地沖她笑。
27
這盟約一簽就簽了三年,三年間寧嬪復寵,卻並未得到再多權力,倒是皇後年紀漸長,穩坐中宮。
「使臣要來,她就越發跋扈了。」
皇後和我發牢騷,又擔心地道:「她太安靜,總覺得有什麼在後面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