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細碎地哽咽出聲。
我害怕。
即使知道不是現在,我還是害怕。
姐姐被搶救了回來。
她被安放在重癥監護室,等到轉入普通病房,已經是半個月後的事了。
在這期間,我被拒絕前往探看。
父親說:「你別來,你幫不了任何忙,就不要讓她更崩潰了。」
我接受了。
姐姐還在昏迷中,我確實幫不了任何忙。
沒必要為了安自己的心,徒惹一些麻煩。
姐姐不會有事的。
而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要努力健身,認真學習,好好吃飯。
謝博衍越來越沉默。
他身上的煙味越來越重,眼下的陰影越來越重。
我知道他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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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會在半夜的時候爬起來喝酒麻痺自己。
就像上輩子一樣。
窒息感拉扯著所有人。
好在雨過總有天晴時,姐姐醒了。
十一、
「嚇壞了吧!」姐姐摸著我的頭輕聲問。
我靠在她床邊搖搖頭:「沒有,我知道你不會有事的。」
「又瘦了!」姐姐說。
「吃糖!」姐姐打開掌心,裡面是一顆水果糖,她眉眼彎彎地說,「剛才江醫生過來查房,我找他要的。」
我的鼻子有點酸。
小時候就是這樣。
她不能吃糖,但總會找機會找醫生或護士要糖,然後藏起來,等到我來的時候塞給我。
「我已經長大了!」雖然這樣說著,但我還是接過了糖。
姐姐笑了下:「多大都是我的寶貝。」
「媽媽有沒有為難你?」她問。
我搖頭:「沒有,你放心。」
這話她是不信的。
「別恨她,她已經被我的病折磨得快瘋了,她也不是為難你,她是在為難所有人。」
包括她自己。
我知道的。
就像她不準我吃肉,不準我長胖,她希望我能面黃肌瘦,仿佛這樣才對得起姐姐。
但其實她對自己也是這樣的。
姐姐不能吃的東西她絕對不碰,姐姐隻能吃流食的時候她也幾乎滴水不進。
她就像一個苦行僧。
用她的話說:「阿菀在受罪,我們不能替她,難道還不能陪她?」
姐姐在我陪伴時犯了病,她會打我。
姐姐在她陪伴時犯了病,她也會打她自己。
她公平地虧待除姐姐以外的所有人。
「我知道的,你別擔心!」
說話間,謝博衍來了。
他買了姐姐最喜歡的吊蘭。
相比較五顏六色的花兒,姐姐更喜歡鬱鬱蔥蔥的綠。
姐姐好笑地看著他:「你怎麼比茵茵瘦得還厲害?」
我趁機告狀:「他不吃飯、不睡覺。」
謝博衍橫了我一眼:「我是神仙嗎?」
姐姐卻神色復雜,她張了張嘴,然後看向我:「茵茵,你出去玩一會兒,我跟你博衍哥說會兒話。」
我點點頭,走了出去。
我知道他們要說什麼的。
姐姐肯定是在寬慰他,讓他不要內疚,更不要自責。
我以前一直以為折磨他的情緒是思念。
後來才發現,那些年他似乎活得更加絕望。
十二、
天氣慢慢轉涼,姐姐的身體也在逐漸恢復。
父母的情緒卻越來越低迷。
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們跟醫生爭吵,質問醫生什麼時候能找到合適的腎源。
我也不止一次看到他們向醫生祈求,求他救救自己的女兒。
姐姐反而平和了。
我給她織的圍巾已經快完成了。
她很開心:「等到天氣冷了正好戴。」
我突然說:「姐,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去旅遊吧!」
「旅遊?」姐姐眼中閃過興奮,「去哪裡?」
「你想去哪裡?」
她思考片刻搖搖頭:「不知道哪裡好,好像哪裡都好!」
謝博衍說:「雲南?」
「那裡美嗎?」
「美的吧!」說著他拿出手機,「我查查。」
姐姐失笑:「你來真的?我就算了,你可以帶茵茵去,到時候給我發照片。」
「我們一起去!」我拉住她的手。
她笑容漸淡:「爸媽不會同意的。」
我說:「那我帶你私奔!」
姐姐擺出一言難盡的表情:「胡說八道!」
她沖謝博衍說:「你也不管管她?」
謝博衍抬起頭:「我望風。」
頓時我們笑作一團。
好消息傳來的那天是周四,陽光明媚、微風和煦,是個好天氣。
我在刷題的時候接到了姐姐的電話。
她哽咽著說:「茵茵,找到腎源了。等手術結束,我們去雲南,好不好?」
我笑著說:「好!」
這個腎源到來的時機非常好。
姐姐的身體能夠負擔得起手術,她的情況也沒有惡化到最壞。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姐姐很開心,她興奮地訴說著術後她要做什麼,像一個小孩子一樣。
父母縱容地看著她。
甚至第一次,我的存在沒有讓他們惡語相向。
謝博衍站在最後,很沉默。
等到姐姐終於睡著,他拉著我離開了醫院。
一路回去,他一言不發。
回到家,他質問我:「方茵,那顆要捐給阿菀的腎臟是誰的?」
我無奈:「我怎麼知道?醫生不都說了嗎,捐獻者的身份是保密的。」
他目光沉沉地看著我。
「你怎麼知道的?」
我嘆了口氣。
我就知道瞞不過他。
「知道什麼?知道我的腎臟其實是和姐姐匹配的?」
「果然是你的!」謝博衍好像一瞬間卸了力。
他頹然地坐在沙發上:「是啊,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你肯定會哭。可是今天,你從頭到尾都是笑著的,好像一切都在你的預料之中。」
「所以你努力健身、好好吃飯,都是在做術前準備,是嗎?」
「我竟然沒有發現!」謝博衍嘲諷一笑,「你真是長大了,這麼大的事也不用跟任何人商量,可以自己拿主意了。
方茵,你可真厲害啊!」
「但是,我不同意,阿菀也不會同意!」
「那就不讓她知道,本來她就不需要知道。」
謝博衍看著我:「方茵,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也知道謝博衍在害怕。
就像上輩子那樣。
那時候我的孕期已經到了第八個月。
我太想姐姐了。
當我看到儲物間那臺多年不用的筆記本電腦時,我就想試試,試試看裡面有沒有關於姐姐的蛛絲馬跡。
我從 C 盤到 D 盤,一個個打開文件夾,最後真的被我發現了。
那裡面存儲的好像是謝博衍曾經和姐姐聊天時緩存下來的一些圖片。
有風景,有表情,還有姐姐。
她鼻子上戴著氧氣管,笑得一臉開心,沖著鏡頭比著耶。
那張腎臟配型成功的報告也存儲在裡面。
一晃而過時,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我往後翻了三四張,我愣住了。
我快速往回倒。
我記得那張報告。
我記得我曾經看到的那張報告上的結果是不匹配。
明明是不匹配的。
為什麼這個上面的是匹配?
「在看什麼?怎麼叫你半天都不答應?」謝博衍走了進來。
他看到了我看到的東西。
我無助地望向他,希望從他那裡可以得到應答。
而他滿臉的惶恐就是最好的答案。
原來是真的。
為什麼啊?
為什麼要騙我?
我原來明明是可以救姐姐的!
救護車上,我一直喃聲問他:「為什麼啊?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這也是我現在想問他的。
「為什麼?你和姐姐為什麼要騙我?」
我蹲在謝博衍面前。
他看著我,抬手把我落下來的碎發撩到耳後。
他說:「阿菀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不是換一顆腎就能好的。即使把你的腎給她,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她衰敗的是整個身體。可這是你的一顆腎,關系著你的一輩子,你長長久久的一輩子。」
「用你的一顆腎去撐她的一年半載,我們覺得不值得!」
果然是這樣啊!
那口憋在心裡的氣終於散了。
「如果我的一顆腎能換姐姐多活半年,那就是值得的。如果能多活一年,那我就是賺了。如果能多活兩年,我做夢都能笑醒。」
「那你呢?你怎麼辦?你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如果手術中或者術後出現任何意外,你怎麼辦?」
「沒事的,我的身體承受得了。醫院又不是黑作坊,如果我不適合做手術,他們也不會同意的。」
重來一次,我第一時間找到了江醫生。
一開始他是不承認的。
後來我威脅要舉報他。
他很無奈:「你們姐妹倆還真是一個媽生的。」
「那以後呢?」謝博衍問。
「早睡早起,注意飲食,健康生活,多好!」
「那萬一呢?」
「那是阿菀啊,阿菀抵不上萬一嗎?」
那是我的姐姐啊,拿我當寶貝的姐姐,但凡能讓她多活一天,有什麼不值得的?
可事情不是這麼算的。
他們都覺得我的一顆腎去換姐姐的一年半載不值得。
謝博衍最後被我說服了。
其實我明白,他並不知道該如何抉擇,似乎怎麼樣都是錯。
所以在姐姐去世後,他才會那樣地自責和愧疚。
十三、
周二,微雨,姐姐進行換腎手術的時間。
我不能送她進去,隻能在手術室裡等她。
隔著隔離簾,我聽到了姐姐的聲音。
她說:「江醫生,手術時間要多久?」
江醫生說:「最多四個小時,很快的,你睡一覺就好了,別害怕!」
她笑了聲:「我不害怕,我很開心。」
「手術後你準備去做什麼?」
江醫生問。
姐姐說:「去旅遊,雲南,我答應我妹妹了的。」
我滿足地閉上了眼睛,這輩子比上輩子好,我很開心。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我夢見了第一次見姐姐的時候。
那時候我四歲。
在走到她身邊之前,我的生活是暗淡的,似乎沒有任何色彩。
直到她遞給我一包糖。
五顏六色的彩紙,不同的口味,甜滋滋的,從嘴裡一直甜到心裡。
她說:「茵茵吃糖,以後姐姐給你糖吃。」
我牽著姐姐的手往前走,可她總是忽隱忽現。
我找不到她,隻能乖乖站在原地等她來找我。
後來她把我帶到了一個哥哥身邊。
她對我說:「茵茵,這是博衍哥哥,以後他會代替姐姐照顧你、保護你,好不好?」
不好,我隻想要姐姐。
可是從來沒有人教我說過不字。
我害怕那個哥哥,他不愛說話,也從來不笑。
直到有一天雷雨交加,我害怕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突然蹲下來對我說:「上來,我背你。」
他背著我,我撐著傘,我努力不讓他淋濕,可最後自己的背卻濕了個透。
他看到後很無奈,一邊把外套套在我身上,一邊跟我說:「茵茵,你得學會護著你自己,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我是最重要的?
那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茵茵……茵茵……」
有人在叫我。
是那個會喊我上學、接我放學、帶我回家的人。
我拼命地睜開眼睛。
謝博衍!
我張了張嘴想問他,卻發不出聲音。
他安撫我:「阿菀很好,手術很成功,她還在昏迷中,你別擔心,好好休息。」
我終於松了口氣。
過了許久,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姐姐什麼時候會醒?」
謝博衍瞪我:「你想都別想。」
我很無奈:「她進手術室我不在,她醒來還不看到我,會多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