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茴,謝謝你陪著阿致。」
那道聲音,輕輕地響起。
我對上崔阿姨的眼睛,心底的一切慌亂似乎都畢露無疑。
「媽——」崔致動了動唇瓣,喊了一聲。
聲音中有即使遮掩也流露出的濃濃的悲傷。
我的心狠狠跳動著。
我知道的,雖然文中沒有具體說,隻一筆帶過,但就是在男主崔致初中的時候,他的母親去世了。
而就在現實裡,這一場大病也幾乎毫無徵兆地席卷向這個溫柔的女人。
在文中之後的描述中,失去母親的男主崔致於是心門漸閉,雖有青梅顏茴陪伴身旁,仍舊無法釋懷——
直到女主的到來。
04.
我穿越到這本小說中,已十多年過去了。雖然我盡力留存著從前的記憶,但在日復一日的消磨中,似乎也所剩無幾。
在初三那年的暑假,崔致中考完後便跟隨父母出門了一趟,並休了半學期的學。
為的是什麼,我自然知道。
但加上初二一年,遍尋名醫數年之後,崔阿姨終於還是在崔致高一寒假的時候撒手人寰了。
送走崔阿姨後,烏水鎮落了一場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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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小鎮,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雪。我於清晨醒來,怔怔地站在模糊的窗前發呆,眼前茫茫一片。
是下雪了。
快要過年了。
窗子突然被敲響。
我用手背拭去窗面的水霧,然後便看見一張放大的熟悉的臉——
崔致的鼻子貼在冰涼的窗子上,睫毛也幾乎要貼上來,隻認真地看著我的方向。
我又將他唇瓣處位置的水霧輕輕拭去,便露出那櫻紅的唇瓣來。
他張了張嘴,我仔細地看著,口型是「下雪了」。
我突然也貼上臉去。
少年仿佛被我這動作嚇了一跳,琥珀的眼睛如湖水一般,蕩起漣漪來。
「笨。」
我的上下唇瓣相互碰了碰,吐出一個口型來。
崔致應該是看出來了,因為那面頰上的梨渦,此刻又顯現出來。
他隻有一個梨渦。
但也漂亮得令人心動。
隔著一面窗子,這少年提了提手上的一袋子東西,又指了指身後,示意我出去。
我點一點頭。
等到出了門,我才發現,崔致穿著一件粉嫩的襖子,襯得本來就白的膚色,更如眼前的景象一般,雪白無暇。
他把粉色穿得很好看。
柔順的黑發,琥珀的眼眸,這穿著粉色襖子的少年,輕盈地站在我的身前,露出那一個梨渦出來。
「千樹萬樹梨花開。」
我心中突然冒出這一句詩來。
那復雜的、無法形容的情緒,在少年將手上紅格的圍巾輕柔地套在我的脖子上時,一齊湧上心頭。
「小茴香豆,你冷不冷。」
「不冷。」
「感冒了有你好受的。」崔致冷哼一聲,又提起手上的袋子,「你看這是什麼?」
我順著少年的動作看過去,在看到袋子裡的東西時,不由微微一愣:「這是……」
「你最近是不是不高興?」崔致的視線,從那袋子轉移到我的臉上,這個漂亮的、纖瘦的少年,在這一片潔凈的雪地中,認真且毫無雜念地看著我,聲音輕緩:「這是你小時候最喜歡的炮仗和仙女棒哦。」
我有過不高興嗎?
但他應該比我更不高興、更難過、更傷心……才對。
我的不高興……是在於我知道這所謂的小說中的「男主」,其實也真真實實在我的身邊,而他所經歷的喪母之痛,也完全不是小說中的「一筆帶過」那麼簡單。
因為親眼見到,卻不知如何阻止的無力。
我咬緊牙,眼中酸澀,我努力地低下頭,不想讓身前的少年看見。
而這少年,他似乎是愣了愣,頓時慌亂無措起來。
「怎麼哭了呢……小茴香豆?哪裡不高興,你和我說,好不好?」
05.
可我又如何能同他說呢。
在這經了喪母之痛的少年面前,我又怎麼能再說出,這不平靜的寒假之中他或許還將失去他的父親呢?
我第一次痛恨起這本小說。
不論是我穿越過來,還是知道我是一本小說的惡毒女配時……我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這本小說。
它賦予小說人物——男主的經歷,或許隻寥寥幾行字,卻在此刻使我觸手可及著這份難以言說的痛苦。
若他不是真實的,若他隻是崔致,而不是阿致……
可是現在,這鮮活的、明媚的少年,就在我的身前。
他那本來慌亂無措的面容上,卻又因為我,而強擠出笑容來。
「小茴香豆,你怎麼啦?」
「有誰欺負你了?怎麼這麼……」
崔致的聲音突然中斷了——
因為我緊緊地抱住了他。
是想象中冰涼的懷抱。我被凍得一個哆嗦,但是沒有放手。
被我抱住的少年,隻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臂怔怔地停滯在我的身側。
而那一袋子炮仗、仙女棒,便墜在雪地上。
「吱嘎」
是雪花松軟相觸的聲音。
崔致低下頭來。
「阿致。」
在這熟悉的擁抱中,我哽咽著喊出他的名字,「我好希望你不再難過。」
沉寂的氛圍中,有什麼滾燙的液體落入我的脖頸,接下來便是少年身上淺淡的氣息。
像是甜酸的橘子,幹凈、清冽。
這氣息越發濃鬱。
他將頭埋在我的脖頸處,停滯在半空的手臂也終於放了下來,緊緊地擁住了我。
「……謝謝你,小茴香豆。」
「阿致,你聽我的,在過年的時候,一定不要讓崔叔叔單獨開車出去。」
「阿致,你一定要答應我。」
那場雪後的車禍,我不知何時發生,而那本小說的具體情節,我即便再努力,似乎也想不起來了。
但我不願意他再受到傷害。
這個喜歡一切鮮明顏色的崔阿致。
我不願意他再受到傷害了。
我的眼淚不斷地落下來,我控制不住地趴在他的懷裡哽咽,耳畔,崔致似乎又說了些什麼,隻是我哭得實在厲害,模模糊糊中已聽不太清。
「……我的……」
-
那年的春節,崔致非要同我一起放仙女棒。
在那煙火之中,他含笑的雙眸,便如同天上的星辰一般,閃爍耀眼。
「小茴香豆,你怎麼喜歡玩這個?」
他穿著鵝黃的棉襖,本來臃腫的衣服,卻偏偏讓崔致穿出了風流清麗之感。那看向我時會微彎的眼眸中,盛著的不是星光,而是我。
我瞪大眼睛看著已經玩了一袋子的少年,到底是誰喜歡玩這個啊!
那星光便又點亮在少年的指尖。
火光劃過,如流星飛濺。
這黑暗中的光亮下,他抬頭看著暗沉的夜空,卻突然開口問我:「小茴香豆,你會永遠陪著我的,是不是?」
我想,一個人怎麼能永遠陪著另一個人呢?
但我卻毫不遲疑地回答了他:「是。」
小說裡的顏茴陪伴崔致十八年。
小說外的小茴香豆……又能陪崔阿致多少年呢?
06.
或許是崔致聽了我的話,直到春節的第七天過去,崔叔叔都沒有獨自開車出去。
崔致雖然曾戲謔地問過我當初這句話的原因,我卻不知如何同他開口,於是這漂亮精致的少年,隻徉作傷感地嘆一口氣,望著我道:「我家小茴香豆長大了,有了不少自己的秘密。」
他的笑仍舊是明亮的,那朵梨渦也仍舊是漂亮的,但崔致眉眼間本來的意氣,終究是變得沉穩起來。
然而,就在我以為這小說劇情當真能夠避免的時候,在大年初十——也就是我生日那一晚,我看著眼前一桌豐盛的佳餚,卻不見顏父和崔叔叔時,心中卻無端忐忑難安起來。
廚房裡,顏母正在做菜,她趁著空探頭出來問道:「小茴,你爸爸和崔叔叔怎麼還沒來?還有崔致,他往年不是來得最早,怎麼現在還沒有來?」
我想起今日下午的時候,崔叔叔與顏父相約去明澄湖釣魚,明澄湖距離烏水鎮並不遠,當時的我便也沒有想多,此時我心頭總是不安,便問顏母道:「媽媽,爸爸今天下午應該沒開車出去吧?我下午看崔叔叔家的車也還在。」
顏母想了想,笑著說:「他們本來隻要去釣魚,你崔叔叔又說得去給你買個生日蛋糕,兩個人便又回來,開了你崔叔叔的車出去。你當時……不是去學校拿資料了麼?所以應該沒……」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一聲門響,我順著聲音看去,卻是匆匆趕來的蒼白著面容的崔致。
他站在客廳裡,望著我,唇瓣顫抖。
顏母看著臉色蒼白的崔致,忙放下手上的東西出來,說道:「阿致,怎麼了,臉色怎麼難看?」
我緊緊地看著崔致,看他那黯淡下來的琥珀色眼眸,看他顫抖的唇瓣。
在這視線之中,崔致張了張嘴:
「顏阿姨,顏叔叔和我爸爸,出車禍了。」
在大年初十的末尾,在我生日的這一晚,命運、又或者說是這劇情,給了我最大的一擊。
知道劇情的走向又如何,知道每個人的結局又如何,這本小說,就像一個固定世界的法則,似乎將我這個外來人都牢牢地困住,每一條走向的岔路口,似乎都在嘲笑著我——
它們終會通往同一個結果。
-
那亮著的紅燈之下,強忍著眼淚的我的母親,不知何時緊緊握住我的手的崔致,以及闖入這本小說世界十六年的我,都仿佛在命運的手下,期待著老天爺的悲憫與慈愛。
緊緊戴著口罩的醫生站在我們面前,先宣告了崔叔叔的結果——
手術順利,但昏迷不醒,往後怕隻會是植物人。
我察覺到握著我的那隻手,在控制不住地顫抖著。
而身邊那剛剛經歷了喪母之痛的少年,無論他如何強作鎮定,無論他如何忍著眼淚,那與他的手一般顫抖的聲音,都讓我本就緊緊揪住的心,更是疼痛不已。
「我知道了,謝謝醫生,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