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和陸夫人就擠在一起,互相依偎著取暖。
我們曾經無數次靠近過死亡。
曾經有流民因為長期壓抑,突然發瘋傷人,打死打傷了十幾個人,地上一片狼藉,躺著的人都鼻青臉腫,含恨而終。
我拼命護著陸夫人,也挨了他好幾拳,晚上陸夫人將我的衣服脫下來看時,腰上已經青了一大片。
曾經也吃不上飯。蝗災加上戰亂,我們所到之處,連樹皮都被災民吃空了,光禿禿的,像一座死寂的城。
我們歷經艱難險阻,到長安城中時,我已經三日沒有進食,虛弱得快要栽倒在地上。
陸承澤就是這個時候打馬經過的。陸夫人眼神好,喚了一聲「我兒」!
聲音悽厲中帶著一絲希望。
陸承澤猛地回頭,坐在高頭大馬上朝我們望過來。
那一眼,風華絕代。
每每聽得這些世家夫人們哭湿了帕子,連連稱贊我是好孩子。
許是因為我溫順知禮,行事又熨帖,在文官武將們討伐我無子,請求廢後時,這幾位平日裡最保守、最恪守三從四德的世家夫人們,都站在了我這一邊。
我久未見到她們,眼眶微微泛起湿潤。
太後朝我招了招手,我走過去,她們一一向我行禮,稱呼從前世的「皇後娘娘」變成了「長公主殿下」。
幾個老太太扎堆在一起,雖然都是位高權重的命婦,但總避不開家長裡短的話題。
趙夫人說同自己家的兒媳婦鬧了矛盾啦;劉夫人家的姑娘待字閨中,春心萌動啦;王夫人家大兒媳婦和二兒媳婦搶著當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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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旁邊含笑聽著。
「你們都早早地做了奶奶,在家裡含飴弄孫,皇帝宮中卻還空置著,也沒有一兒半女。」太後端起茶盞,輕聲嘆道。
前世,因為我陪在陸承澤身側,她從未有過這種想法。如今陸承澤身邊沒人陪著,太後看了也心急。
王夫人眼珠子轉了轉,道:「眼下有一樁現成的好姻緣,就是不知道您願不願意成全了。」
4
王夫人的兒子是武將,對陸承澤忠心耿耿,隨他一起南徵北戰,對平定天下功不可沒。
因此,她也跟著知道些內情。
「當年,陛下在軍中便同白將軍同吃同住,將士們都看在眼裡,都說這是一樁天造地設的壁人。」
「哎呦,何止啊,當年陛下遇到刺客,白將軍生生地為他擋了一刀。」
「陛下一直對白將軍恩寵非常人能比,太後娘娘,您可要為他們做主啊。」
世家夫人們正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陸承澤已經帶著白聽雁站在我們身後。
背後說闲話被當場抓住,大家起身行禮時臉上都帶著尷尬。
「朕同白將軍隻有兄弟之誼,並無男女之情。」陸承澤面色如常,道。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似乎在向我解釋,但我們如今的身份,已經沒有解釋的必要了。
白聽雁安靜地站在他身後。
世家夫人們不知如何接茬,一時之間,我們陷入了沉默。
「母後好偏心。」我嗔道。「怎麼光想著皇兄的婚事,不替女兒相看一下如意郎君呢?」
大家一起拍手笑起來,陸承澤的眼色晦暗不明,白將軍在他身後神色自若。
仿若一對壁人。
太後替我攏了攏衣衫,笑罵我是留不住的水,非得潑出去不可了。
顧夫人目光流轉,對我笑道:「老身家正好有個孽子,平日裡天不服地不服的,氣得我不想要他了,將他送給公主好了。」
顧家是舊朝的世家,世代簪纓,富貴潑天,卻難得沒有愚忠守舊。
李承澤起兵造反時,顧家長子帶頭支持,隊佔得好,因此屹立不倒,更添了一分功臣的名頭。
顧家長子是京城中半數少女的春閨夢中人,而次子就顯得籍籍無名了些。若不是今日顧夫人主動提起,大家估計都忘了這號人。
然而我卻清楚地記得,上一世陸承澤將凝血草給了白聽雁之後,文武百官都沒有異議,他們默認了我的生命不如白聽雁珍貴,所以天生應該被放棄。
其實坐在皇後這個位置上,我知道自己要擔負的責任,但是在被毫不猶豫地放棄時,我還是會傷心難過,還是會意難平。
畢竟我自願放棄,同被別人放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心境。
當時,隻有太後,還有顧家老二為我鳴過不平。
他寫了首戲謔的打油詩,文人墨客們看不上眼的,卻因為朗朗上口得了孩童們青睞,在京中口口相傳,諷刺入骨,說陸承澤是拋妻棄子的負心漢。
其實陸承澤算不上負心,因為他的心從來不在我身上。
但我對於袒護自己的人,心中總是存著幾分感激。上一世我久居深宮,避世不出,不曾見過他。
這一世,顧夫人主動提起,我對她口中混不吝的小兒子倒是起了幾分好奇心。
「好啊。」我說。「我最近正好無聊得緊,想要個人來陪我玩呢。」
看,做公主就是這點好。
前世,我笑不露齒,一言一行力求恪守女德,生怕被別人挑出禮儀上的錯處,指責我不配做皇後。
而如今,我是太後膝下的小女兒,是恃寵生嬌的公主,言行無狀也是一種天真爛漫。
顧夫人將我的話當了真,一疊聲地應下來。
沒有人注意到,陸承澤的身形搖搖欲墜,最後斜斜地栽倒下去。
他淹沒在時間的海裡,前世的記憶翻滾而來,在那些記憶裡,有人衝他溫柔地笑著,伸出手來。
他記得這個人,這是他的妹妹,他母親的救命恩人。
但在那些遠古的記憶裡,他們相攜而立,分明是一對夫妻。
5
「都怪我,連皇上不舒服都沒有察覺。」太後守在陸承澤的床邊,心中萬分自責。
如何能不心疼啊,那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
「御醫已經看過了,說陛下正值壯年,休息好了便沒有大礙。」我端了碗參湯給太後,勸她放寬心。
陸承澤的眉毛顫了顫,卻沒有睜開眼。
他太貪戀這種溫情了,在他生命中寥寥無幾的溫情。
他生來便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和祖輩的希望全部寄託在自己身上,快要壓垮了腰。
雖然家境殷實,但是與故鄉情分極淺薄,八九歲便離家萬裡到京師求學,從此望眼欲穿地等著爹娘的書信,在他們的隻言片語中努力尋找愛與關心的痕跡。
身在異鄉,端的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後來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他在亂世中殺出一條血路,身邊的人也多了起來。
他曾經派人帶兵南下到故鄉,找過自己的父母親人,發現往日繁華的陸府已經人去樓空,破敗不堪。
他對故鄉的最後一點念想從此破滅了。
他們都是英雄豪傑,可以像朋友一樣嬉笑怒罵,也可以像兄弟一樣並肩作戰。但是,夜深人靜時,沒有人能洞聽到他內心深處的孤獨。
有一個人,略有些不一樣。
她是位女將軍,眉目中透著英氣,極擅長用長矛,殺人時招招致命。
她從眾多刺客手中救下了他,因此傷了身子,落下病根,每逢陰雨天便咳嗽不止。
他心中感激,記住了她的恩情。
後來他從鬧市中打馬經過,恍惚間聽到了阿娘熟悉的聲音,如幼時一樣呼喚他。
他回過頭去,望見了李靜雲含笑的臉。明明臉上灰撲撲的,穿的衣服也灰撲撲的,他卻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原來這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在亂世中背著母親走了千裡萬裡路,才終於尋見了他。
他問她要什麼報答時,她半點不避諱,說要以身相許。
他心中羞赧,卻透出些隱秘的欣喜來,在無人處攥緊了自己的衣袖,緊張得不知所措。內心的孤獨在瘋狂叫囂著,以後他不再是孤獨一人了。
登基大典正好是陰天,他牽著自己的新娘,走過宮殿深深。身側的人一直安安靜靜地攥著他的手,仿佛他是唯一的依靠。
但這天白聽雁舊疾復發,一聲接一聲地咳嗽。
到底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免不了多關心了幾句,身邊的新娘身形微怔。他那時太年輕,太笨拙了,不懂得如何體貼她,不知道自己會讓她難以自處。
她在新房中等他,一想到她眉眼低垂,含笑看他的樣子,他就熱血沸騰起來。
昔日並肩作戰的功臣們卻一杯接一杯地給他灌酒,在推杯換盞間,他們說出那句石破天驚的話。
「可惜了白將軍,痴痴地念了你這麼多年,為了救你,還落下了病根。」
他們每個人都喝了很多很多酒,像是在緬懷過去並肩作戰的時光,又像是紀念永遠留在記憶中走不出來的人。
白聽雁今晚因為咳疾未愈,已經早早回府休息了。
他心神巨震,不知不覺喝得醉醺醺的。
回到洞房後,他已經沒有力氣揭開新娘子的蓋頭。李靜雲坐在床邊等了很久,最後自己掀開蓋頭,叫太監端來了水,輕輕地為他擦臉。
好舒服。他逐漸睡熟了,夢中憶起了白聽雁為自己擋下的那一刀。
「對不起,聽雁。」他喃喃道。
夜已經很深了,他翻了個身,自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新婚妻子正在身邊輾轉反側。
雨逐漸下了起來。枕邊淚共窗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第二日,她神色如常,早早地叫他起來,一起去給娘親請安。
他們就這樣成了親,有了家庭。
他再也不必忍受孤獨,因為夫妻本就是一體。他從不阻止她來御書房,無論自己在處理多重要的事務,她都可以隨時進來,無論是給他送羹湯,還是站在她身側為他磨墨。
隻要她在,他就不是孤獨一人。
無論他多晚回寢殿,她都會留著一盞暖黃的燈,安靜地等著他。
燭火漸漸暗淡下去,幾次他都撞見她拿著剪子,將長長的燈芯剪去一截。她的頭發垂在身後,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
溫潤如玉,他莫名想到這個詞。
他們的感情漸入佳境,後來怎麼走到了死生不相見的地步呢?
是了,那時她腹中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萬分欣喜,已經開始命尚衣局制作嬰孩的衣物了。他親手挑了許多鵝黃色的料子,極細膩柔軟,不會磨破嬰兒的皮膚。
第一次見到李靜雲時,她穿的就是鵝黃色的衣服。
他親手將一身身小到不可思議的衣服收好,幻想幾個月之後,有個小小的,長相肖似妻子的女孩兒會穿上這些衣服,發出第一聲啼哭。
他永遠等不到了。
白聽雁同李靜雲同時出了事,都需要凝血草。
那其實不過是一種灰撲撲的不起眼的草藥,往日裡都被束之高閣很少用到,因此隻備了一人的分量。御醫將它呈上來時,陸承澤的腦子停了一瞬。
他不明白為什麼上蒼對他這麼殘酷,要讓自己在功臣與妻子之間做出抉擇。
時間不給他考慮的機會。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疼得生死不知的李靜雲,將凝血草給了白聽雁。
償還她曾經為自己擋的那一刀。
他愧對李靜雲,夫妻本就是一體,如果她去世了,他會從世家中挑出一個出眾的孩子,將他培養成合格的儲君,然後追隨她而去。
所幸上天垂憐,李靜雲的性命保住了,但她一直活在了過去,長久地思念著腹中的孩子,也不肯再見他。
他一個人,將那些小小的衣裳都收了起來,給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立了一個衣冠冢。
後來他還請了大師超度孩子的亡靈,保佑孩子轉世投胎,忘掉這一世的苦厄。
大師還為他算了一卦,說他是天生的孤家寡人,一生無妻無子,孤獨終老。
再後來,他看著娘親、妻子和孩子三個人的墓碑,眼淚已經落不下來了。
大師一語成谶。
重活一世,母親還沒有對他失望,妻子還是曾經言笑晏晏的樣子。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感謝上蒼。
他睜開了眼睛,聽到前世的妻子低聲驚呼:「皇兄醒了!」
他緩緩睜開眼睛,望向無數次出現在夢裡的人。
前世,他活了四十歲,卻隻有同她在一起的那幾年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後來他還曾經服食過五石散,配上烈酒,在醉意朦朧間她好像又回到了寢殿中,低眉順眼地剪著燈芯,抬起頭來衝他微微笑了一笑。
但他握不住,頃刻之間她便湮沒成了灰。
這一世,他要牢牢地握住她。
可這一世她望著他的眼睛裡,有做不得假的擔憂,有傷心難過,卻唯獨沒有對心悅之人的愛慕。
他已經透支了她的愛意,所以這一世,她不願意做自己妻子了。
陸承澤氣急攻心,吐出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