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過陸承澤他娘親的命。
也因此成了皇後。
那一世,我不知帝王夫妻的悲哀。
重生後,我說要做他的妹妹。
但為何這一世,他卻反過來對我糾纏不休?
1
「多謝李姑娘救命之恩。」我再睜開眼時,竟然又回到了前 世和陸承澤初見的時候。
「李姑娘需要我如何報答?」我因為長途跋涉,現在虛弱得很,病怏怏地躺在床上。
而陸承澤正站在我床邊,他穿著一身正黃龍袍,目光清澈溫潤,含笑望著我。
我的腦子鈍痛,想起了前世。
前世,我傻傻地衝著他笑,我說想同他比肩,做他的妻子。
他怔愣片刻,說好。
我當時太開心了,忽略了他臉上的遲疑。
他娘親在旁邊,慈愛地看著我。逃難時,我背著她一路從南到北,彼此攙扶著度過了難關,情分不是旁人可以比的。
陸夫人疼愛我,更甚過了陸承澤。
而古來婚姻二字,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陸承澤剛剛平定天下,皇位還沒有坐穩,斷斷不敢違抗母命。
Advertisement
我們就這樣成了一對怨偶。
嫁給他的那天,我歡天喜地,平時皮猴子一樣的人,老老實實地蓋著蓋頭,坐在新房中等他。我一遍一遍摸著床上的桂圓蓮子,想著丫鬟太監們早生貴子的祝福。
陸夫人,不,應該改口叫太後娘娘了,她珍而重之地將鳳釵插在我的頭上,淚眼婆娑,道:「我的兒,終於是苦盡甘來了。」
但我們都想錯了。
那天晚上,陸承澤喝得醉醺醺的,漫不經心地挑起我的蓋頭。他噴薄著酒氣的呼吸落在我的脖頸。
我們沒有喝合卺酒,也沒有行周公之禮。
我還自欺欺人,以為他隻是喝醉了,忘了這些繁文缛節。
然後他抱住我,一聲一聲地說,「對不起,聽雁。」
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原來在我和陸夫人缺席的十餘年裡,陸承澤身側已經有了佳人。
那是一位英姿颯爽的女將軍,喚作白聽雁,同陸承澤一起南徵北戰過,在軍中極有威信,所以朝中的武官都不喜歡我。
若是我早知道,必定不會拆散他們,做這個惡人。
可惜沒有如果。
婚後的日子裡,陸承澤對我極其冷淡。
在陸夫人面前,他尚能同我言笑晏晏,牽著我的手,裝出一幅夫妻琴瑟和鳴的樣子。
但一出了慈寧宮,他便對我退避三舍,離我遠遠地,仿佛我是什麼髒東西。
我也曾經試著迎合他,他在御書房批折子時,我為他端去暖胃醒神的湯;
他發高熱昏昏欲睡時,我衣不解帶地照顧,拿蜜餞哄著他喝藥湯;
他貼身穿的衣服是尚衣局制作的,為了穿上去威風凜凜,往往選些發硬的布料,我發現他的肩膀總被磨出淡紅的勒痕,便自己選了柔軟的絲質布料,為他做了貼身的衣裳。
或許是時間久了,他逐漸沒有那麼排斥我,我們也有過一段溫馨的時光。
他也會在生病的時候粘著我,像小狗一樣渴望被我摸摸腦袋,聽我講同太後一起逃難的日子,然後在我的溫聲細語中慢慢睡去。
他的呼吸總是很輕,睡著時蜷縮著身子擠在我身邊,拼命朝我靠攏。男子體溫較高,常常將我熱醒。
他也越來越頻繁地來我宮中,同我一起用晚膳。無論他批折子批到多晚,我總是在寢殿中陪著,為他留一盞暖黃的燈。
太後喜歡小孩子,常常將功臣家三四歲的孩子們召到宮中,排解寂寞。孩子們在御花園玩耍,我同陸承澤用完午膳,經過御花園時,他聽見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對我說,讓我快快給他生個孩子。
我果然很快懷了胎,害喜害得厲害,太後體恤我,命太醫精心照料著,自己也常常往我宮中跑。
陸承澤知道這個消息後,眼中閃著淚花,快要在太醫面前失態,眼中的欣喜做不得假。
那時白聽雁正在邊塞徵戰,我一邊為陸承澤靠近我而止不住地心動,一邊覺得幸福時光都是偷來的,總有一日要還回去。
我的擔憂不無道理。許是年少時吃了太多苦,我的身子虧空得厲害,孩子很難保住,屢次見紅,太醫費盡心思為我保著胎。
都怪我自己不爭氣,滑倒在地上,伸手去摸時,摸到了一手的紅。
我的意識混混沌沌,被陸承澤抱起來,他急急地命人傳喚太醫。
太醫卻犯了難。
彼時白聽雁中了敵軍的埋伏,受了重傷,被送回京中,急需要用到凝血草。
我這一胎必定保不住了,但我身下大出血,若想保住性命,也需要用到凝血草。
凝血草本就是名貴藥材,翻遍整個太醫院,也隻夠一人的用量。
我恍惚間睜開眼睛,想對太醫說,給白聽雁吧,她是替老百姓打仗的將軍,我不過是一個食萬民俸祿的皇後,她比我更加值得活下去。
我也是亂世出來的,在流民堆裡摸爬滾打過,曉得老百姓的苦楚。
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我就聽到陸承澤站在我床邊。他的聲音似有阻滯,但他卻異常堅定。
「拿去給白將軍吧。」他說。
無需我主動謙讓,他已經放棄了我的性命。
我的眼中泛起淚意。
房中血腥氣漸漸重了起來,御醫怕有損龍體,想請陸承澤出去,但陸承澤執意站在我的床邊,看著我無力地掙扎,為我擦去額頭上密密麻麻的汗。
因為失血過多,我的神智已經不清醒了,模模糊糊聽見太後在同陸承澤爭執,她歇斯底裡中,甩了陸承澤一耳光。
陸承澤矗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沉默成一尊雕像。原來我們都是可憐人。
我僥幸活了下來,但經過這一遭,我此生已經不可能再有孕了。
醒來時已是深夜,太後坐在我床邊,徹夜不眠地守著我。陸承澤站在窗邊,眼睛已經熬出了紅血絲。
我將被單拉上去,蓋住自己的臉,忽然不想看到陸承澤。
太後將陸承澤趕了出去,我才終於在她懷中失聲痛哭出來。陸承澤一直站在門外,聽著我悽厲的哭聲。
此後,我心死如灰,同陸承澤漸行漸遠。
皇後無子,朝臣們開始不安分起來。陸承澤剛剛建國,根基不穩,為堵幽幽眾人之口,納了兩位世家小姐進宮。
其中一位長得有七分肖似白將軍。
我枯坐宮中,冷冷地笑。男人的深情,究竟算什麼呢?
我上了折子,請求皇上廢後。「臣妾膝下無子,犯了七出,愧對列祖列宗。」我寫道。
文採不好,但已經是我的極限了。我本來就不是世家出來的飽讀詩書的小姐。
陸承澤駁回了,此後我越發深居簡出,隻一心侍奉太後,同她母女情深。
又三年,太後在睡夢中安然離世。我得知這個消息後,將太後當初插在我頭上的鳳釵送進胸膛,人世間再也沒有可以留戀的東西了。
我的靈魂飄蕩起來,越來越輕。我看著陸承澤窮途末路地慟哭,心中已經毫無波瀾。
如果有來世,我還想侍奉太後,在她慈悲的懷抱中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兒。
但我同陸承澤,已經緣盡於此,永生永世都不要再有糾纏了。
2
「李姑娘想要如何報答?」見我久久不能回神,陸承澤又問了一遍。
他的眉眼溫潤,笑意中帶著絲絲纏綿,曾經讓我最欲罷不能。千帆過盡之後,我卻心生退意。
「您想要什麼不妨直說。」陸承澤又問了一遍。「無論是黃金萬兩,還是千裡封疆,陸某都會盡力償還恩情。」
他是孝子,八九歲時便帶著書童北上求學,早早地離開了陸夫人,或許是這個原因,他對母子情分尤其看重。
「好孩子,你說呀。」陸夫人在旁邊滿臉慈愛地看著我。
我想起前世,她臨終前回光返照,摸著我的額頭,說,如果有來世,你不要嫁給我兒了,都是娘親不好,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
「如果有來世,你便做我的女兒吧,讓娘親千嬌百寵地養著你,將你養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一輩子不識愁滋味。」她說。
我知道,她對將我嫁給陸承澤這件事萬般後悔,卻也無可奈何。
這一世,她又朝我伸出了手。我依戀地握住,靠在她的懷抱裡。
「民女不貪圖黃金萬兩,也不想要萬裡封疆。」我的眼眶忽然湿潤起來。「隻想長久地侍奉在您身邊,做奴婢也好,做灑掃的粗使丫鬟也罷,隻要留在您身邊就好。」
陸承澤眼中閃過動容。
他從八九歲起便離家千裡,陸夫人雖然掛念著他,常常給他寄些吃食和衣裳,但他終究沒在娘親身邊,上一世,他同太後就恭敬有餘而親近不足。
每次他看到我依偎在太後懷中曬太陽,眼中總是閃過絲絲寂寞。
後來太後氣惱他放棄了我腹中的孩子,開始吃齋念佛,說他手底下過的人命太多,血腥氣重,不讓他進慈寧宮。
陸承澤總是在太後門前徘徊,卻不敢進去。
再後來太後過世,我安靜地為她收殓,宮外傳來陸承澤的失聲痛哭。
上一世,他們終究母子緣分淺薄。
「你便做我的女兒吧,在逃難的時候,我就想說,你正像是我夢中的女兒。」太後端過藥碗,一口一口吹涼了喂給我喝。
陸承澤的身形恍惚了一下。
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在叫囂著,不對,有什麼地方錯了。
他努力捕捉記憶中的浮光掠影,好像聽到有個眉眼彎彎的少女朗聲道:「我要嫁給你做妻子,一輩子孝順婆母。」
那個人的身形同我重疊在了一起。
陸承澤晃了晃腦袋,趕走了這些幻象。
母命難違,無論陸承澤是否願意,他終究是認下了我這個半路來的便宜妹妹。
陸承澤剛剛平定叛亂,統一天下,國庫空虛,急需休養生息。
前世,因著這個原因,開國大典和我們的婚禮同日舉辦,他攜著我的手,走過長長的宮殿,我的頭上頂著沉沉的配飾,快要彎下腰去。
白將軍作為朝臣,同文武百官一起跪下來觀禮。
那日風很大,快要將我的蓋頭吹起來。白聽雁咳嗽了一聲,身邊牽著我手的人急急地轉過身去看她。
我在蓋頭下,滿眼都是深深淺淺的紅。
「白將軍賜坐。」陸承澤不顧禮儀,讓太監為白聽雁端來了椅子。
他頻繁地吩咐下人,一會讓人給她端上熱茶,一會讓她不必下跪,我作為一國之母,被他忽略得好生徹底。
或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已經開始對他失望了。
這一世的開國大典,我不必走那些繁文缛節,也無需用任何東西遮擋住臉。太後將我帶在身邊,對外宣稱我是皇上的親妹妹。
我就這樣一躍成了開國長公主。
奇怪,明明還是大風天,白聽雁卻沒有咳嗽一聲,規規矩矩地跟著朝臣們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禮。
這一世,我依然站在他身側,隻是換了一種方式。
3
太後是最喜歡熱鬧的,不喜歡深宮寂寞,召了幾個功臣家剛封了爵位的夫人們進宮來賞花。
其實都是前世的老熟人。
前世,太後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講,家中突逢巨變時,我是如何對她不離不棄,一路背著她從南向北逃難的。
那時她還是陸夫人。
我生下來便父母不詳,吃百家飯長大,直到十二三歲籤完賣身契,進了陸府,才終於安定下來。
夫人喜歡我機靈,將我帶在身邊,漲了我的月例銀子,讓我做她身邊的大丫鬟。
後來徐州戰亂,逃難的人不計其數。陸家家大業大,很多人都盯著這塊肥肉,陸老爺被人暗殺,府中財物也被哄搶一空。
陸夫人氣急攻心,暈了過去,醒來時,府中僕役已經四散,隻有我在她身邊。
她一夜之間似乎老了十歲,用慈悲憐憫的眼神望著我,說,走吧,孩子,你怎麼這麼不聰明呢,別人都曉得逃,你還守著我這個累贅做什麼。
她兩眼老淚縱橫,我的眼睛裡也水汪汪的。
我將這些年攢的月例銀子都拿出來,說:「夫人您對我好,在我心裡就像我娘一樣,才不是累贅呢。」
我要背著她,逃出徐州,一路北上,去京師投奔陸家唯一的獨苗,陸承澤。
陸夫人摸著我毛茸茸的腦袋,一遍又一遍地嘆氣,說我實在太傻。
兩個亂世中的女人,一路上遇到了多少事兒,沒法說。
我用灶底灰將自己的臉抹得漆黑,背著陸夫人跟著流民的大潮一起走。
當時是凜冬,流民中好多孩子還赤著腳,衣不蔽體。很多人走著走著,就猛地栽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過。
或許是被凍死的,或許是餓得暈了過去,總之也沒有人在意,在時刻面臨的死亡威脅面前,我們都變得麻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