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青赴姑蘇上任,途中替一位花魁娘子贖了身。
爹娘說我是農家女,做正妻之位已是抬舉,要有容下小妾的氣度。
可是,他和我放的紙鳶也陪她放了一遍。
我做的豆花,他也嫌甜的過分。
我忽然就不想嫁了。
恰巧媒婆上門說親。
她說,求親的那家公子雖是個庶子,但脾氣好會疼人。
我想了想,問媒婆,「他家的院子能讓我種菜嗎?」
媒婆愣了一會兒,隨即點了點頭。
我旋即背上小包袱,「管他廚子還是庶子,隻要讓我種菜,我便嫁嘞。」
1
昨夜忽驟雪,天還未明,江面泛起青色朦朧的霧。
外頭大雪紛揚,熱鬧的船廂裡,開扇小窗架起銅盆,暖的似提前開了春。
娘子們倚在窗邊,你一言我一語,聊起了家常。
我坐在一旁聽的津津有味,還往嘴裡塞了顆豆酥糖。
「聽說姑蘇謝家小郎君要娶親了?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這麼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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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嘛,那謝京瀾就是個潑皮。」
「從前就把孟學士的竹簡拆了當柴火燒著玩,現在又是繡花又是幫廚,愁的謝大人眉毛都白了。」
「媒婆輾轉各家說親,哎喲,謝京瀾這個名字在姑蘇,狗聽了都搖頭。」
她們聊的繪聲繪色,讓人不禁好奇,這公子到底是怎樣的頑劣人物。
可聽到這個名字時,我下意識地翻了翻包袱裡的庚帖。
庚帖上頭的名字,像是用雞爪子沾墨寫的。
依稀能從中辨認出「京」和「瀾」字。
落款是姑蘇謝家。
手裡的酥糖忽然就不甜了。
她們口中的倒霉姑娘,好像是我。
身邊的娘子們見我年紀輕輕,孤身一人坐船,好奇發問:
「姑娘是去姑蘇尋親?」
我搖了搖頭:
「不,是去嫁人。」
娘子們一聽,覺得稀奇,湊近道:
「成親可是大事,哪有姑娘家自己去嫁人的?」
「這沒良心的夫家不送船來接也就算了,怎的姑娘家中父兄也不來送一送?」
我撐著腦袋看窗外飄零的雪,笑了笑:
「我倒覺得無所謂。」
畢竟,這門親事是我自己選的。
2
三月前,蘇晏青赴姑蘇上任。
今年江南雨水多,洪災泛濫,官家下令,讓蘇晏青與幾位同僚一同主持修築姑蘇堤壩。
洪水來的猛,蘇晏青走的匆匆,連封書信也沒給我留下。
兩家定下的婚期也隻能往後推,等他回來再選良道吉日。
等他的這段日子裡,橋頭那棵青梅樹的果子熟了,我摘了果子釀成酒。
渡口賣綢緞的梨兒嘗了一口酒,臉上立馬變得紅撲撲,她暈乎著個腦袋直誇酒又甜又酸。
我雖沒喝酒,心裡卻也暖洋洋的。
我打算用青梅酒作大婚那日的合卺酒。
剛認識蘇晏青那年,他還是個八歲的小豆芽菜,瘦的和猴兒一樣。
他爹在他剛出生時,帶著別的娘子跑了。
小小的人兒隻剩下家徒四壁的房,和賣腌菜的娘。
陳大虎見他好欺負,就把蘇晏青堵在橋底。
他們捆了人,吊在橋邊。
笑他身上又酸又臭又沒爹娘,還要把他扔進河裡洗個澡。
彼時,我跟著祖母從集市上回來,看見陳大虎踩在蘇晏青背上。
我用自己做的蓮子糖收買了陳大虎,一群小嘍啰被饞的流口水,跟在我屁股後面要糖,他們才給蘇晏青松了綁。
他從地上爬起來,哭紅了眼睛,捏緊了小拳頭。
「……第一次有人對我這麼好。」
我笑了,露出兩顆大門牙,伸出小手,掌心一枚放著蓮子糖。
「那以後,你也對我好。」
「好不好呀?」
夕陽裡兩個小小的身影被越拉越近。
餘暉下,他對著我鄭重點了點頭。
巷口的青梅熟了又掉,飛鳥點水往南飛了幾個輪回。
蘇晏青個子越長越高,相貌越來越好。
從前欺負過他的人,如今都被他按在地上教訓。
又一年初夏,我放的紙鳶不小心掛在了樹上,怎麼樣都夠不著。
蘇晏青撸起袖子就要上樹,伸長了胳膊就替我夠那隻紙鳶。
隻是紙鳶掛的太遠,就算他胳膊再長,也終究差那麼一點兒。
我有些擔心的仰頭,「這隻不要了,我再去巷口買一隻算了……」
話音剛落,蘇晏青整個人不顧一切,往前一撲。
最後,連人帶紙鳶一起摔下了樹。
蘇晏青身上臉上都沾了灰,屁股也摔開了花,他扶著腰踉跄朝我走過來,舉起紙鳶衝我傻笑。
「阿詩想要的,我都會幫阿詩得到。」
那日,我的臉紅的像天邊的火燒雲。
心口像住了隻興奮的小鹿,在瘋狂跳動。
蘇晏青上京考試那天,我砸了陶罐,裡頭是我賣豆花掙下來的錢,又從口袋裡摸出幾個銅板放在他的手心。
我輕輕仰起頭,望進他的眼睛。
「路途遠,要用錢的地方多。」
「這些,等你日後當了官再還我。」
蘇晏青淺淺笑開了,俯下身子,溫熱的氣息吐在我的耳廓。
「那等我當了官,用聘禮還你十倍好不好?」
我的臉燙的像煮熟的蝦仁,惱羞成怒捶了一下他的胸口。
兩年裡,蘇晏青先是中了秀才,後又中了進士,從廣陵一路升遷到姑蘇。
我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特意找梨兒扯了塊最貴的紅綢做嫁衣,隻為在成親時風光嫁出去。
可蘇晏青回來那日風大雨大,險些掀了我的甜水鋪子。
梨兒匆匆從渡口跑回來,喘著粗氣。
「蘇大人回來了,他後頭……」
「還帶著個花魁娘子!」
3
我放下手上替客人舀豆花的碗,提前收了攤。
我跑的快,梨兒在身後慢慢的追。
我站在蘇晏青門前,果真看見個妙人從他的馬車上下來。
她撩開馬車珠簾,身著淺碧色長裙,頭戴白紗帷帽,朝蘇晏青伸出一隻纖纖玉手。
整個人出塵的像煙霧蒙蒙的瘦西湖,不像紅樓館裡出來的風塵女子。
車廂裡,放著一隻青燕樣式的紙鳶。
蘇晏青眉目款款,牢牢接住那雙手往懷裡帶,生怕她凍著一點。
我的心裡像下了場凍雨。
連被雨淋湿了大半肩膀也察覺不到。
還是那女子先發現了我,她急急走近,將手裡的傘遞給了我,柔聲細語。
「姐姐莫不是忘帶傘了?」
「我正巧到家,這柄傘先借你用用。」
我有些局促,看清了女子樣貌。
柳葉眉,一雙水汪汪的圓杏眼,頭上幾朵茉莉配上玉簪,清麗溫婉。
反觀我,粗布麻衣,頭上的紅繩布條都褪色起了邊,省下來的錢都放進了陶罐裡,準備出嫁用。
她剛把傘遞給我,身邊的蘇晏青便跟了過來。
他手中執的傘朝她傾斜了一半,眼神和煦似春光,卻在見到我的一瞬間涼了下來。
「……詩兒,這是姑蘇來的衛瀟娘子。」
「衛家是名門世家,可惜瀟娘有個黑心的小娘,院中爭鬥,她小娘就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把瀟娘賣去了湘瑛樓做了個清倌,上月姑蘇大雨,她被人欺負的紅了眼,十分可憐……」
蘇晏青說這話時替憤憤不平,恨不得替衛瀟做清倌似的。
好一出英雄救美的戲。
瀟娘見狀也明了,走過來握住我的手,一邊抹淚:
「原是許姐姐!大人多次提起過,我竟沒認出來。」
她親昵地衝著我笑,「還不知姐姐大名是?」
一旁的蘇晏青搶先說:「明詩。」
瀟娘臉上的笑意更加明媚,輕輕呢喃了幾遍我的名字:
「明詩……一聽就是好名字呀!」
「日後和姐姐相處,定不會同家裡那群沒讀過書的姊妹一般無趣。」
「往後我撫琴,姐姐吟詩,蘇郎就在一旁給咱們研磨!」
她睜大眼,「不知姐姐會讀什麼詩?讀沒讀過關雎?」
蘇晏青看她嬌憨可愛的模樣,不禁笑出了聲,任憑她與我熱絡。
可她字字句句都是熱切,卻充滿對我的譏諷。
我有些愣了神。
小時候,我也想和梨兒一同去私塾旁聽,爹娘卻不讓。
他們供打先生的弟弟上了私塾,將我扔給年邁的祖母。
雖然沒能讀成書,但祖母教了我許多。
都說世間三苦。
撐船、打鐵、賣豆腐。
黃豆磨成漿,燒水兌開成了豆漿。
豆漿過濾出豆渣,加鹽滷變成豆花。
豆花用重物壓一個時辰又成了豆腐。
我從一顆小小的黃豆,被祖母養成了甜甜的豆花。
再後來,祖母過世,我接手了祖母的豆花鋪子,好不容易攢些錢,準備去集市上買本千字文。
娘帶著受了傷的弟弟上門,往門前一坐就是痛哭。
「你弟被渾賬打了!」
「你若不出錢把人送醫館,今天真要死在你門口了!」
我關了門,眼淚一直掉。
門外是爹娘帶過來的一群刁民,面露兇相。
他們站在門口指責了我一天一夜,也不讓我做生意。
祖母走了,我一個人,還得靠攤子吃飯。
我撸起袖子,沒說話,開門丟了一個錢袋子出去息事寧人。
千字文買不成了。
我抹了把眼淚,卻在心裡安慰自己,那就讓蘇晏青教我吧。
每日花一點時間教我幾個字就行。
一撇一捺也行。
想到這,我忘了沒買到千字文時的難過,拿著紙鳶和紙筆高高興興地跑來尋他。
但當時的蘇晏青已經當上了官,要往高處走。
手上的事情多,也有不少同僚得結交。
今日休沐,他與幾位大人在院內議事,看見我時皺了眉。
「事務繁忙——」
我噤了聲,識趣地把紙鳶和紙筆藏了起來。
暑熱,涼豆花賣的快。
我看蘇晏青在案牍上看了一天書,腦門上全是汗,偷偷留了碗給他。
他喝了兩口,望向我時嘆了口氣,頗為無奈。
「……過於甜了。」
我隻當他忙。
忙的忘記了,他現在是姑蘇的父母官。
而我,還是當年在巷口賣豆花的小娘子。
4
秋末的雨打在身上,涼的人打了個哆嗦。
清早精心梳的頭發,現在湿噠噠地貼在臉上。
我沒理會衛瀟不懷好意的示好,隻是抬起眼,平靜地問蘇晏青。
「晏青,瀟娘說的日後相處,是什麼意思?」
他猶豫了一瞬,說:
「瀟娘入府,可以幫你算看不懂的帳,認不懂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