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帝淡淡應了一聲,復又看向剩下的宮人,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如鹌鹑也似,哆哆嗦嗦地埋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裡,景明帝那雙銳利的眼睛掃過他們,道:“經手過這些糕點的,都有哪些人?”
一時間,竟無人敢回答,景明帝擺了擺手,道:“既然如此,都拉出去,先各杖五十,留一口氣問話。”
但凡宮中行杖罰的太監,手上都有些功夫在,譬如那些要杖斃的,十幾棍子就能打死,表面還看不出什麼傷來,有那犯了錯,罪不至死的,打個三五十棍子,皮開肉爛,內裡卻是好的,若像景明帝吩咐的這種,隻留著一張嘴問話,那能把人半個身子都打成泥了,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
那些宮人都慌了,連忙互相指認起來,又推出三個宮婢,可那三人都不肯承認,哪怕挨了幾十板子,鮮血淋漓的,也各個都咬緊了牙關受著。
眼看景明帝的臉色愈發難看,黎枝枝忽然道:“啟稟皇上,臣女有一個辦法。”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景明帝問道:“什麼辦法?”
黎枝枝不緊不慢地道:“前不久,有一位朋友贈臣女秘藥,服之可使人口吐真言,問話必答,絕不會有半個假字,依臣女之見,可以讓她們服下此藥,一問便知真假。”
聞言,景明帝眉頭動了一下,道:“南疆秘藥?”
黎枝枝面露訝異:“皇上知道?”
景明帝應了一聲,頷首道:“許多年前,南疆王曾經上貢了一枚。”
他沒有多說,但是聽在眾人耳中,便知確有其藥,霎時間,有人大松一口氣,也有人暗自提起了心,惴惴不安,景明帝對黎枝枝道:“既然你有此藥,便去取來吧。”
黎枝枝領了旨意,立即命人回公主府取藥,不多時復返,她手裡便多了一個小竹筒,正是當初楊珺臨走時贈她的秘藥,然而裡面隻有一顆,眼下跪了這麼多人,無論如何都不夠分的。
黎枝枝面上卻不顯,走向那三個宮婢,問道:“既然都說自己是清白的,那就給你們一個機會,誰願意先來試藥?”
這一問,立即有兩人爭先恐後地開口求道:“奴婢願意試藥!”
“奴婢可以!請郡主先給奴婢試藥吧!”
黎枝枝沒有理會她們,卻轉向一直沒有說話的第三人,笑了一下,道:“她們實在太不懂得謙讓了,吵吵嚷嚷,不成體統,我看你就很知禮數,不如讓你先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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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宮婢表情微微一僵,眼中閃過幾分不安,連忙低聲道:“奴婢沒關系,奴婢……奴婢可以最後一個試……”
“早試晚試都要試,”黎枝枝慢聲細語地道,然後又微妙地頓了片刻,道:“還是說……你在害怕什麼?”
那宮婢躲躲閃閃,明顯是心裡有鬼,眾人見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景明帝冷聲道:“來人,取釘板來。”
釘板,顧名思義,便是板上釘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尖銳長釘,再叫人跪上去,凡是受了此刑的人,十死無生!
那宮婢聽了,嚇得渾身直哆嗦,臉色慘白無比,正待有人去拉她,她忽然就緊緊閉上嘴,面露痛苦之色,五官幾乎都要扭曲了,整個人劇烈地掙扎起來,像一條脫水的魚,力氣之大,差點掙脫那兩個內侍。
蕭晏當即發現有異,迅速伸手扼住她的下頷,然而這時候已經晚了,霎時間,有無數鮮血噴出來,染紅了蕭晏的手掌,那宮婢整個人失了力氣,軟軟地癱了下去,雙目猶自圓睜,死死瞪著眾人。
她竟活活咬舌自盡了!
景明帝震怒不已,霍地站了起來:“很好。”
他冷笑著,又重復了一遍:“很好!竟還是個忠心護主的,倒叫朕看走了眼!”
事態才剛剛明朗起來,卻又急轉直下,如今下毒的人也死了,情況愈發變得撲朔迷離,眾人皆是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生怕惹得天子不快,殃及池魚。
正在這時,內殿出來了一名宮婢,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小心翼翼地稟道:“皇上,七公主已經醒了,想要見您。”
景明帝的表情登時緩和了幾分,待看見地上那具屍體,眼神又變得冰冷,道:“派人去查一查她的來歷,親族皆下獄,聽候發落。”
他說完,便大步往內殿的方向而去,蕭晏拉著黎枝枝,輕聲道:“我們也去看看。”
黎枝枝點點頭,跟著他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麼,回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長公主的目光,她滿臉復雜的神色,盯著兩人的手看。
黎枝枝仿佛被什麼燙了一下,連忙甩開蕭晏的手,欲蓋彌彰地背在身後,尷尬地喚了一聲:“娘。”
長公主心中嘆了一口氣,卻隻作沒看見,面上露出笑意,語氣很平靜地道:“走吧,咱們去看阿央。”
……
蕭如樂才剛醒,他們進去時,便看見她正在和景明帝撒嬌:“阿央肚子好疼。”
景明帝親自替她掖好被角,語氣是外人少見的柔和,道:“你好好吃藥,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蕭如樂躺在榻上,哪怕她是笑著的,臉色卻依然蒼白如紙,沒了往日的活潑勁兒,倒像是她之前拿的那個白瓷偶人一般,讓人看著心疼。
她自己卻不覺,見了黎枝枝與蕭晏,還笑嘻嘻地同他們打招呼,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絲毫不知道自己從鬼門關轉了一圈,還好奇問道:“父皇,阿央是不是吃壞肚子啦?”
景明帝看著女兒,頓了片刻,也不瞞著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厲害之處都說清楚,末了,語氣透出幾分威嚴,道:“下次要吃什麼東西,必須先讓宮人試過毒,安然無事之後,你才能吃。”
蕭如樂覷著他的臉色,乖乖地應了,忽然想起那塊芸豆糕,表情一變,有些緊張地道:“父皇沒事吧?”
景明帝道:“無事。”
“啊,”蕭如樂輕呼一聲,道:“還有那個侍衛哥哥!”
蕭晏微微皺起眉,問道:“你哪裡來的什麼侍衛哥哥?”
蕭如樂便認真地解釋了一番,說她之前分了一塊芸豆糕給值守的侍衛,爾後又憂心忡忡地道:“他不會也中毒了吧?”
見她關心,景明帝便吩咐宮人去提醒那個叫薛懷的侍衛,蕭晏伸手摸了摸蕭如樂的額頭,道:“除了肚子疼,還有哪裡不舒服?”
蕭如樂搖頭,正想說什麼,忽然又把他的手拿開了,一本正經地道:“你不能摸我的頭,會變笨的。”
蕭晏差點被她給氣笑了:“你以為我稀罕?就你這三兩重的腦瓜子,還能笨到哪裡去?”
蕭如樂眼珠一轉,瞥了黎枝枝一眼,癟起嘴,委委屈屈地道:“姐姐,哥哥他欺負人。”
一時間,眾人的目光都落在黎枝枝身上,各不相同,長公主是一言難盡,景明帝則是意味深長。
黎枝枝被迫成了焦點,登時窘迫不已,恨不得迅速拔腿逃離,她自是不可能去怪蕭如樂,便隻好輕瞪了蕭晏一眼,要不是他之前教唆,蕭如樂哪懂這個?她從來都是向長公主告狀的,這下好了,倒累得自己在當口不尷不尬的,真是一二三五六,沒事找事。
蕭晏:……
他心中開始思索起來:看來以後確實不能摸蕭如樂的頭了,她竟真的變聰明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蕭如樂中了毒, 到底是身子虛弱,說了一會兒話,神情便露出幾分疲憊來, 眾人便都出去了,好讓她安心休息。
黎枝枝走在最後, 聽景明帝和長公主交談:“阿央中毒的事情,先不要聲張, 朕自會派人去查。”
長公主應下, 又道:“宮中人多混雜,要不要讓阿央去臣妹府裡住?”
景明帝略一思索, 道:“不必了, 朕自會安排妥當的。”
聞言,長公主也不再多勸, 又說了幾句話, 就帶著黎枝枝告退了, 等出了乾清門,三人順著長長的宮道走,一邊交談,長公主語氣隱怒道:“不知是誰這般可恨,去害一個心智不全的孩子, 還想嫁禍給你, 真真是歹毒至極,等皇上查出來,非叫他凌遲處死不可。”
黎枝枝蹙起眉,不解道:“可是為何要給阿央下毒呢?她那樣的性子, 也能與人結仇麼?”
“誰知道呢?”長公主冷嘲道:“總有那心思險惡之人, 你多看他一眼都是錯的, 阿央又性情率真,直來直往,不知忌諱,想來是觸了誰的霉頭,叫人記恨上了。”
說到這裡,她嘆了一口氣,道:“後宮就是這般,哪怕是有口無心的一句話,指不定就得罪了人,如今皇上這還是好的了,你是不知道從前,先帝還在的時候,那宮裡頭的嫔妃都鬥得跟烏雞眼似的,三天兩頭折騰,不知多少人白白送了性命。”
長公主還在年少的時候,就沒少看那些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腌臜事,包括她的母妃,亦是死於宮闱傾軋的爭鬥之下,紅顏枯骨,瘗玉埋香,這也是她不願意黎枝枝嫁給蕭晏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可是偏偏天不遂人願,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想到這裡,長公主不無怨懟地瞪了侄兒一眼,又仔細叮囑黎枝枝道:“今日之事,不論那背後之人究竟是衝著阿央來的,還是衝著你來的,你往後到底要多加小心,謹慎為上。”
黎枝枝應道:“我明白了。”
長公主依舊是憂心忡忡,蕭晏見她如此,便道:“姑姑放心,我會護著枝枝的。”
長公主:……
忽然就更不放心了。
……
卻說蕭如樂中毒之事,景明帝並沒有大張旗鼓地去查,除了原就知道內情的黎枝枝和長公主、蕭晏三人以外,再無一人得知,乾清宮就如一個鐵桶,把事情瞞得密不透風。
又過了幾日,忽然有一個消息悄悄地傳了出來:景明帝中毒了,有人意欲謀害天子。
僅僅小半天的功夫,一傳十,十傳百,風聲不脛而走,霎時間朝野震動,人人驚惶,趙丞相等一應臣子立即入宮觐見,皆被拒在乾清門外,值守的侍衛也是三緘其口,隻說陛下在休息,不見外人,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
正在眾人憂心忡忡,一籌莫展之際,太子蕭晏也到了,眾臣連忙圍了上去,話裡話外都是打探,蕭晏道:“孤與諸位大人一樣,也是剛剛才得知消息。”
然而哪怕是太子殿下,景明帝也沒有格外破例,把他攔在了外頭,還讓人傳話道:都跑來看朕,是打量朕快要死了嗎?
這話不可謂不重,眾臣皆是惶恐起來,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帝王那喜怒不定、猜忌多疑的性子,又見蕭晏站在原地,不禁有些憐憫起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