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那些充滿惡意和譏嘲的目光與姿態,黎枝枝輕吸了一口氣,她在匣子裡翻了翻,挑出兩枝絹花,道:“就用這兩個吧。”
玉蘭快人快語道:“這會不會太寒……素了?”
她本想說寒酸來著,話到嘴邊又改了口,黎枝枝笑著看了她一眼,道:“素一點才好,又不是去出風頭的。”
海棠又揀了兩枚珍珠小簪,道:“配著絹花也很好看。”
她的手很巧,最後給黎枝枝挽了一個漂亮的發髻,鬢間插了絹花,珍珠簪作點綴,雖然不算華貴,但也有一番別出心裁的秀雅。
黎枝枝很滿意,黎夫人卻並不高興,皺起眉,打量著她:“怎麼打扮得這樣素?我不是派人給你送了首飾去麼?”
黎枝枝小聲答道:“那樣貴重的首飾,我怕弄丟了。”
一旁的黎素晚眼中閃過譏嘲,果然是鄉下來的,沒見過世面,未免也太小家子氣了些,她見黎夫人還欲說什麼,忙提醒道:“娘,時辰不早了,咱們該走了。”
黎夫人看了看天色,轉頭吩咐下人去套馬車,一行人往瓊林苑而去。
……
此時正是陽春三月間,上午時分,天氣晴好,瓊林苑是皇家御園,依山而建,花木掩映間,有無數畫棟飛甍,朱牆碧瓦,層臺累榭,無一處不華美大氣,富麗堂皇,在山腳處有一湖,形狀頗似彎月,故名攬月湖。
而湖岸最中心的位置,建了一座精美的畫閣,檐牙高啄,雕欄玉砌,不少人來往其中,那便是今日設遊春宴的地方了。
黎枝枝與黎行知等人跟在黎夫人身後,一同往那畫閣的而去,路上偶爾遇到了認識的人,黎夫人便端起笑臉與對方寒暄,十分親切和藹,又轉頭對黎素晚與黎行知介紹道:“這位是建昌侯夫人,你們從前見過的,快叫人。”
黎素晚和黎行知忙照做,那位建昌侯夫人生得有些富態,一笑便眯起眼,喜氣洋洋的,滿口誇贊道:“你這兩個孩子,真是俊俏呢,又聽話懂事,哪像我家那個猢狲,一天到晚皮裡陽秋,川兒,快來見過黎夫人,川兒?”
她的隨身婢女輕聲道:“夫人,少爺方才走開了。”
空氣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安靜,很快,建昌侯夫人再次笑起來,解釋道:“他大概有什麼事耽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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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夫人微笑頷首,表示理解,建昌侯夫人面上笑意不變,微微側過頭,壓低聲音對婢女快速道:“馬上去把少爺找回來,告訴他,倘若一會在宴上讓他娘丟了臉,我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一名婢女連忙退下了,兩位夫人相視一笑,繼續剛才的寒暄,過了一會兒,侯夫人注意到旁邊的黎枝枝,打量她幾眼,驚訝道:“沒聽說過你還有一位女兒啊。”
黎夫人的表情微滯,很快便恢復如常,笑著解釋道:“這不是我女兒,是遠房親戚家的孩子。”
她說著,輕嘆了一口氣,道:“她爹娘前不久都去了,我看她怪可憐,便勸老爺收養了她,接到府裡來,平日裡都是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的。”
聞言,侯夫人看黎枝枝的眼神變得憐惜,唏噓道:“還這麼小呢,確實可憐得緊,你也真是個善心人。”
黎夫人挺直了脊背,笑得很謙虛:“舉手之勞罷了,看著這麼點大的孩子,一個人沒依沒靠的,我瞧著實在不忍心。”
侯夫人笑道:“可見你是個心軟仁厚的,這也是好事呀,往後又多個女兒孝順你,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
黎枝枝在旁邊看著她們交談,也不開口,隻在心中冷笑,黎夫人受了誇贊,十分有面子,那張臉上都添了許多光彩。
黎行知看看他娘,又看看黎枝枝,欲言又止,他莫名覺得今日的太陽有些大,曬得他面皮火辣辣的,坐立難安。
黎枝枝忽然看向他:“哥哥,你怎麼出汗了?”
一時間,前面那兩位夫人都停下了交談,黎夫人問道:“行知是太熱了嗎?”
侯夫人爽朗笑道:“今天日頭確實大,現在離開宴還有一段時間,你不如讓孩子們自去玩一玩。”
“也好,你們都去玩吧,”黎夫人微笑著細心叮囑:“枝枝是第一次來,晚兒帶著妹妹,千萬別讓她走丟了。”
第十九章
黎行知埋著頭大步往前走,直到婦人的談笑聲已經漸不可聞,身後傳來黎素晚的嬌聲呼喚:“哥哥,你慢些,我跟不上了。”
黎行知才猛地停下步子,轉頭望去,黎素晚正提著裙擺急急追過來,而在她身後,跟著慢悠悠踱步的黎枝枝,似感覺到他的目光,少女忽而抬起眼看過來,隻淺淺一笑,她什麼都沒有說,可黎行知卻從那雙澄澈的眸子裡看見了委屈和難過。
黎行知袖中的手倏然緊握成拳,黎素晚並未察覺,猶自疑惑問道:“哥哥,你今天怎麼了?”
“沒什麼,”黎行知看著無知無覺的黎素晚,莫名的,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她怎麼不覺得愧疚呢?
……
瓊林苑很大,鳳閣龍樓,雕梁繡柱,處處都是景致,兄妹三人轉了轉,便聽見有人喚黎行知,卻原來是他在國子監的幾個同窗,邀他去遊賞。
黎素晚十分懂事地道:“哥哥去玩吧。”
黎行知猶豫片刻,叮囑道:“你要帶著枝枝,她第一次來這裡,別讓她走迷路了。”
黎素晚自是點頭應承,黎行知這才走了,還不放心地回頭看了幾眼,一個少年打趣道:“既然舍不得,就帶著你妹妹跟我們一道走啊。”
“嗐,你這算盤打得真響,”旁邊一個笑道:“行知都聽見了,當心他和你急。”
“就是,誰不知道行知疼妹妹啊,咱們是去聽琴的,小姑娘哪能去?”
幾個人推搡談笑,互相擠兌,忽然有個人回頭看了一眼,問道:“行知,方才你妹妹旁邊,那個穿鵝黃色短袄的小姑娘是誰?看著眼生。”
另一個穿艾色錦袍的少年忙道:“我也看見了,她長得真漂亮!”
一群人頓時起哄:“林序秋,誰漂亮你便看誰,你打的什麼主意?”
林序秋漲紅了臉,辯駁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她長得好看,我多看幾眼怎麼了?我又沒說要打主意,誰同你們似的。”
眼看說著說著,他就要急眼,旁人忙打圓場,問黎行知道:“行知,那是哪家的妹妹啊?”
黎行知沒好氣道:“是我家妹妹,她還沒及笄呢,你們別胡扯了。”
……
卻說黎行知離開後,黎素晚就沒再同黎枝枝說過一句話,兩人各自一前一後地走著,泾渭分明,等過了一座小亭,黎素晚瞧見前方有兩道熟悉的身影,是趙珊兒和蕭嫚,兩人正在說話,黎素晚忙上前打招呼:“趙姐姐,縣主。”
趙珊兒看了她一眼,繼續對蕭嫚道:“我哥送過我一株絕品魏紫,去年還好好的,今年這都快四月了,連個花苞也不見,聽說你家的花匠頗不錯,借我用一用罷。”
蕭嫚應道:“我明兒便派他去你府上一趟。”
趙珊兒面上有了笑意:“那我且等著了。”
她說著,終於正眼看向黎素晚,秀眉微擰,道:“你今天這一身什麼打扮?”
黎素晚愣住:“我……”
趙珊兒眼裡流露出幾分嫌棄:“你莫不是把你娘的頭面戴上了?這金的銀的,翡翠瑪瑙,又老又土氣,看得人晃眼睛,你是要去逛廟會,還是要成親?”
黎素晚表情一僵,不可否認,她今日為了比過黎枝枝,穿戴是隆重招搖了一些,可沒想到趙珊兒這樣不客氣,心裡又是怒又是難堪,連笑意都險些維持不住了,趙珊兒又打量她身旁的黎枝枝,評價道:“你這一身雖然素了點,倒是還看得過眼。”
黎素晚的臉徹底黑了,黎枝枝反而笑了起來,嘴甜地誇道:“趙小姐今天十分好看,你這件衣裳的料子真好,和你很是相配呢。”
趙珊兒穿了一件胭脂粉的交領短袄,上面繡著精致的花鳥紋樣,襯得她顏色愈發嬌俏可人,她家世顯貴,早已習慣了被人奉承,語氣矜傲道:“這是凌波緞,宮裡御賜的,是江南那邊最好的織娘,日夜不息,一年才能織出二十匹,其中八匹賜給了長公主殿下,純妃娘娘和容妃娘娘各得了五匹,剩下兩匹布,聖上賞給了我爹。”
黎枝枝面上露出驚嘆:“這樣貴重啊,那豈不是除了皇宮裡的娘娘和長公主,再沒有別的人能用得起這樣的布料了?”
趙珊兒輕搖紈扇,下巴微揚,頗是自得道:“那是自然。”
蕭嫚一直沒說話,此時忽然岔開話題:“珊兒,我方才看見一株花,頗為奇異,花瓣是深藍色的,十分漂亮,不知你認不認得?”
趙珊兒素來愛花花草草,聞言便稀奇道:“這種顏色的花倒是少見,在哪裡?你帶我瞧瞧。”
“在小佛堂那邊。”
三人說著話,往前面走了,黎枝枝站在原地卻沒動,隻望著她們的背影消失在小徑盡頭。
黎枝枝微微眯起眼,回想著蕭嫚方才的語氣神態,心中頗覺有趣,她從前隻覺得此女張揚跋扈,刻薄刁鑽,如今對她的認識又多了一些。
上輩子也發生過這樣的“賞花”事件,同樣是蕭嫚提起的,但那一次黎枝枝跟著去了,她們幾個到了小佛堂之後,看見假山下的花圃裡有一株花,那花確實奇異,它隻有一片葉子,青翠嫩綠,花莖細長,也隻開了一朵花,花瓣若簇擁的蝶翼,顏色深藍,在陽光下卻又泛著淺紫的光澤,煞是漂亮,隻一眼便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黎枝枝。
趙珊兒自是喜歡極了,蕭嫚便撺掇道:這花好看,我瞧著和你今日穿的這一身十分相配。
趙珊兒是個愛美的,頓時心動,將那一朵花摘下來庡㳸,別在發髻間,眾人又是好一通誇贊,她們遊玩了半天,趙珊兒的婢女忽然匆匆過來,面露驚慌之色,低聲和她說了幾句話。
那時黎枝枝站得遠,又因被人嘲笑過土氣,心生怯懦自卑,故而並未在意這些細節,沒過多久,黎素晚便拿著那一朵花過來,語氣溫柔道:你今天的簪子和珠花確實不太合適,一會兒還要去遊春宴呢,不知多少人在,你倒不如換上這朵花,旁人也不會再笑話你了。
黎枝枝心動了,她看著對方“友好善意”的笑,猶豫著接過那一朵花,同時踏入了一個充滿險惡的陷阱。
彼時她不知道那朵名為情幽的花,是天子最寵愛的純妃親手所栽,整個京師就隻有這一株。
東窗事發的時候,黎枝枝猶自懵懂不知,宮人七手八腳地將她拖了出去,被按在地上的那一刻,她才猛然醒轉,不敢置信地抬頭去看黎素晚,她正面露懊惱地對人解釋:我勸過她的,可是她不聽,我也有錯,若是當時拉住她就好了……
旁人都紛紛安慰她:你別自責了,看她那模樣就是個自私的,沒見過世面,這下可捅了大婁子了,活該,得罪了純妃娘娘,且叫她自己受著。
無論黎枝枝怎麼解釋緣由,都沒有任何用處,因為無人為她佐證,她身邊連一個丫環都沒有,所有人都相信蕭嫚與趙珊兒的話,他們覺得黎枝枝是在狡辯,用一種看好戲的表情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