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靜默地站在原地,甚至忘了自己還背著人,黎枝枝無聲地笑了起來,伸手虛虛摟住他的脖子,問道:“大公子背了我這麼久,累不累呀?”
她沒有刻意壓低聲音,花廳裡的人自然都聽見了,黎素晚的哭聲陡然一停,緊接著,一陣腳步聲傳來,黎岑率先出現在門口,見黎行知背著黎枝枝,十分詫異地道:“枝枝怎麼了?”
黎夫人也過來了,身邊跟著的是黎素晚,她淚眼汪汪,聲音還帶著幾分可憐的哭腔:“哥哥……”
黎行知低下頭,快步入了花廳,小心把黎枝枝放下來,讓她坐在椅子上,這才道:“枝……枝枝她一路從明園走回朱雀街,走的太久了。”
“走回來的?”黎岑吃驚,對黎枝枝道:“怎麼不在明園等著府裡去接?這一路上要穿過東市,那裡魚龍混雜,萬一遇到了歹人該如何是好?”
黎枝枝心裡冷笑了一聲,上輩子她在明園門口等了半天,不也沒人去接她?不過她自是沒有把這些話說出口,隻小聲道:“天快黑了,我有些害怕,就自己找回來了。”
聽了這話,一旁的黎行知愈發愧疚,主動道:“今天都是我的疏忽,要不是——”
“好了,”黎夫人開口打斷了他的話,道:“現在人不是好端端回來了麼?也沒出什麼大事,時候也不早了,老爺,還是先用膳吧?”
這便是輕輕揭過了,黎素晚不動聲色地舒了一口氣,又偷眼去看黎行知,但見他皺著眉,並沒有露出釋懷的神情,她不禁心中微微一沉。
黎素晚莫名有一種不妙的預感,她今天這一步棋,大概是走錯了。
用過晚膳後,眾人皆各自散去了,黎行知照例準備回書齋讀書,黎素晚急忙跟上去,喚道:“哥哥!”
黎行知停下來,等著她開口,黎素晚揪著衣袖,小心翼翼地問道:“哥哥明天還會去明園接我麼?”
黎行知沉默了一下,道:“不一定,夫子說明日要做文章,想來大概沒有時間。”
黎素晚輕咬下唇,眼中很快就蓄了汪汪淚意,道:“哥哥是在怪晚兒麼?要不是晚兒今天身體不適,也不會把枝妹妹忘下了。”
“沒有,你身子不好,不能怪你,”黎行知頓了一下,才繼續道:“可是你為什麼要騙爹?”
黎素晚張大眼睛,神色吃驚,黎行知道:“我們當時並沒有在明園門口等很久,你一上車說不舒服,我就帶著你回府了,連半盞茶的時間都不到。”
Advertisement
黎素晚吶吶解釋道:“我、我是怕爹怪罪你,才這麼……”
黎行知卻搖搖頭:“可是你這樣說,爹就會誤會是枝枝的問題,是她太慢,才沒趕上馬車。”
黎素晚聽著他口中說出枝枝這兩個字,隻覺得心裡萬分不舒服,跟卡了一塊石頭似的,硌得慌,一向疼愛自己的兄長,現在卻為了那個泥腿子而責備她,黎素晚光是想想就有些受不了。
她一時忍不住,脫口道:“所以哥哥還是在怪我!”
黎行知皺起眉:“晚兒,我不是這個意思……”
黎素晚又開始掉眼淚,抽泣著道:“其實也沒錯,她才是你的親妹妹,我隻是一個外來者,哥哥喜歡她是應該的,都是我的錯嗚嗚嗚……”
這種話黎行知已經聽了不知多少遍,從前每一次他都會耐心地哄她,給她保證,他們是一起長大的情分,哪怕有什麼親妹妹來了,也要排在後面,晚兒永遠是他最好的妹妹,諸如此類。
黎行知捫心自問,自己也一直是這麼做的,尤其是黎素晚生病的這一段時間,知道她害怕,有心結,他更是連讀書都顧不上,陪著哄著,一心開解她。
可有些話,有些事,說多了做多了,也會覺得累,黎行知今日本就心情不佳,黎素晚卻不會看臉色,隻顧著說自己的委屈,自怨自艾,等著他去哄,哪怕黎行知再寵她,這會兒也有些煩躁了,道:“她確實是我的親妹妹,今天的事也是我對不住她在先,你如今莫名其妙來找我哭,又是怎麼個意思?”
黎素晚愣了一下,黎行知忍著氣繼續道:“我顧著你身子不適,把她一個人扔在明園,她一個小姑娘,年紀比你還小,人生地不熟,自己一路摸黑找回來的,我找著她的時候,她一滴眼淚都沒掉,也沒有半句抱怨,為什麼你現在反而纏著我哭個不停?你想要我怎麼做?把今天的事情當做沒發生過,跟她劃清界限,讓她滾出黎府?嗯?”
聲調上揚,他一向溫和的眼睛變得銳利,語氣嚴肅:“沒有人怪你,我隻是讓你不要撒謊,不要推卸責任,你為什麼就是不懂呢?”
黎素晚被他一通話說得傻在那兒,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撇著嘴又要哭,黎行知沉聲道:“不許哭!黎素晚,你當真是被寵壞了。”
他說完,轉身拂袖而去,黎素晚一個人站在那兒,看著兄長頭也不回的背影,隻覺得滿腔委屈,終於沒忍住,再次哭了起來。
正在她哭得正傷心的時候,旁邊傳來了一聲不合時宜的輕笑,黎素晚連忙擦幹眼淚:“誰?!”
她一轉頭,正好對上一雙含著戲謔笑意的眼眸,黎枝枝嘖嘖了幾聲,幸災樂禍地道:“啊呀,姐姐哭得好傷心呢。”
她在這站了半天,有幸旁觀了全程,黎素晚哭得這樣悽慘,她少不得要做些痛打落水狗的事情了,黎枝枝笑眯眯道:“姐姐和哥哥吵架了麼?”
“關你什麼事?!”黎素晚聽見她叫哥哥這兩個字,心裡就厭煩得很,紅著眼睛罵她:“小人!一定是你在哥哥面前挑撥我們!”
“挑撥?”黎枝枝輕輕挑眉,嗤笑道:“這還用得著挑撥麼?哥哥方才不是說了?我才是他的親妹妹,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我一說走路腳疼,他就主動背我回來,反倒是你……”
她微揚起下巴,繞著黎素晚轉了一圈,自上而下,用矜傲的眼神打量她,像是在看一件劣質的仿制品,輕飄飄道:“你不過是個假冒的貨色,和他沒有半點血緣關系,唔……讓我猜猜,每次你哭的時候,哥哥是不是總說,晚兒是我最好的妹妹,誰也搶不走你的位置,我的妹妹隻有晚兒一個人。”
她每說一句,黎素晚的臉色就白一分,黎枝枝站在她身側,微微傾身,精巧的下頷幾乎貼在她的肩膀上,少女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你知道麼?縱然是一條狗,養在身邊十幾年,主人也會舍不得踢它一腳的。”
話裡是毫不掩飾的惡意,黎素晚雙目微瞠,她下意識瑟縮了一下,猛地用力推了黎枝枝一把,尖叫起來:“你閉嘴!”
黎枝枝沒有躲,她反而無聲地笑了起來,往後跌去,隻聽後方傳來王婆子的驚呼聲:“小小姐!您當心!”
她奔過來扶起黎枝枝,好在後面是一叢朱槿,人倒是沒摔傷,隻有手背處被劃了一道口子,王婆子驚道:“哎喲,小姐受傷了,老奴去給您拿藥來。”
“不礙事,”黎枝枝拉住她,搖頭道:“一點小傷罷了,過幾天就好。”
“當心留疤呢,”王婆子絮絮叨叨,又看向始作俑者,沉下臉道:“晚兒小姐,您怎麼能欺負小小姐呢?”
黎素晚也沒想到這麼巧,竟被看見了,但她還不至於把一個老奴才放在心上,瞪了黎枝枝一眼,怒道:“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總有一天我要讓哥哥知道你的真面目!”
說完,便轉身揚長而去,王婆子生氣地往地上唾了一口:“麻雀尾巴翹得高,早晚要遭報應!”
黎枝枝笑著安撫她:“婆婆不氣,咱們不和她計較。”
“小小姐就是脾氣太好了,”王婆子嘆了一口氣,無奈又寬容地看著她,道:“您這樣軟和,以後要受欺負的。”
可不是麼?上輩子真是被欺負夠了,黎枝枝認真道:“婆婆,往後隻有我欺負別人,再沒有別人能欺負我了。”
王婆子隻當她說笑,附和道:“是是,隻有您欺負別人的份兒。”
她說著,又道:“老奴讓後廚給您留了些銀耳蓮子甜湯,還熱著呢,您快回去喝了吧。”
主僕二人回了院子,桌上果然放著一盅甜湯,黎枝枝其實不怎麼喜歡銀耳,卻也不想讓婆婆白忙活,便喝了小半碗,她看著剩下的甜湯,想起來什麼,道:“我給哥哥也送一份吧。”
那對兄妹剛剛生了龃龉,這麼好的表現機會,她不趁虛而入都對不起黎素晚。
作者有話說:
枝枝好壞!嘻嘻~
第十四章
王婆子提燈,黎枝枝親自捧著食盒,很快就到了書齋。
屋裡點了燈燭,暖黃的光芒自薄薄的窗紙透出來,黎枝枝敲開了書齋的門,對上黎行知詫異的眼神,他有些意外地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過來了?”
黎枝枝腼腆一笑,輕聲道:“今天的事,還要多虧了大公子救我,我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想著大公子讀書辛苦了,送一盅銀耳蓮子湯來。”
黎行知怔了怔,下意識道:“不必這麼麻煩。”
“不麻煩呀,”黎枝枝笑起來,衝他眨眨眼:“甜湯本就是後廚熬的,我隻是討個便宜,跑個腿罷了。”
語氣狡黠,又有些可愛,黎行知的面上不自覺露出一絲笑意,看著她捧著食盒進屋,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輕快道:“大公子,快來喝湯吧。”
不知怎麼,黎行知聽著那句大公子,心裡總有些疙瘩,可當初是他親口說過,讓黎枝枝不要叫他哥哥的……
黎行知的滿心復雜,黎枝枝自然是無從察覺,不過她就算知道了也會裝傻,說不得還要故意多叫幾聲大公子,膈應死他。
她殷勤地打開食盒盛湯,黎行知的目光下意識落到她的右手上,那裡包扎了一塊帕子,他疑道:“手怎麼了?”
“啊,”黎枝枝忙背過手,故作無所謂地道:“沒什麼,不小心被劃到了。”
“是被晚兒小姐推的。”王婆子快人快語道:“晚兒小姐當時推了小小姐一把,小小姐就受傷了。”
“婆婆,”黎枝枝連忙對她搖搖頭,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黎行知的眉頭已經皺起來了,眼中透著幾分疑惑,道:“晚兒推了你?”
會問出這句話,就意味著他心裡其實並不太相信,果不其然,黎行知斟酌著道:“晚兒自小就受寵,性格難免嬌氣,愛哭,使小性子,但是她從不會對人動手,想必其中有什麼誤會。”
“唉,”王婆子急了:“您怎麼就不相信呢?老奴親眼看見晚兒小姐把小小姐推到朱槿樹——”
黎枝枝拉了她一把,岔開話題道:“婆婆,我看燈油快沒有了,您去添一點吧?”
王婆子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提著燈籠去添油了,黎枝枝把盛好的甜湯推到黎行知面前,笑道:“大公子快喝吧,等涼了就不好喝了。”
黎行知還在思索她們說的話,聞言應了一聲,又問黎枝枝:“傷得重麼?”
黎枝枝搖首,語氣輕松:“不重啊。”
“我看看。”
黎枝枝背著手,堅定地搖頭:“沒什麼可看的,小傷罷了,已經上過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