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離開詔獄時,上京下起了雪。
我有些疲累,本想直接回家,看著紛飛的大雪,臨時改了主意。
「改道,進宮。」
剛進內廷,就見蕭輕池匆匆往外走。他見著我,怔了一下,但很快回神,質問道:
「你去了詔獄?你把盧輔怎麼了?」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毫不避諱地牽著他的手往回走。
宮女太監們立刻低眉垂首,不敢多看。
「安靜一點,回了內殿再說。」
我不撐傘,也不許蕭輕池打傘。回內殿的路不長不短,隻將將讓我倆白了頭。
殿內燃著銀炭,很是暖和。
我抬手想拂去蕭輕池大氅上的雪,卻被他避開了,他神色晦暗。
「你把盧輔殺了,是不是?」
我收回手,沒有吭聲。但沉默已是答案,蕭輕池怒不可遏。
「季清,你怎麼敢!」
我抬眸看他,興味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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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覺得現如今還有我不敢殺的人?」
蕭輕池目光沉沉。
「你殺他,就不怕引起民憤嗎?」
這些年,我仗著權勢橫行霸道,朝臣無不緘默。隻有盧輔,為了百姓數次出頭與我作對。
因為從前的交情,我讓過他幾次,恩惠落在百姓頭上,他便成了活青天。
且他是唯一一個下三族出身的高官,在民間的聲望,滿朝文武加起來都無法與他相匹。
「引起民憤又如何?赤手空拳的底層螻蟻,我會怕他們?
「蕭輕池,我這人氣量小,他三番兩次犯我忌諱,就是該死。」
蕭輕池看了我許久,大概覺得我實在無可救藥,最後頹然地撇開臉,低聲道:
「季清,你會後悔的。」
今夜的雪下得極大,隻和蕭輕池談個話的工夫,小道上已隱有積雪。
我進宮,本是嫌天冷,貪圖夜間蕭輕池懷裡的那點溫度。但談話至此,想來今晚即便我硬要留宿,氣氛也不會融洽。
罷了,還是回府吧。
我撐好傘,從容地往風雪之中走去。
「蕭輕池,我不會後悔。」
07
雪裡走了兩個來回後,我染了風寒。
次日我在朝堂上險些把肺咳出來,隻勉強撐了半炷香的時間,就中途退朝回府了。
我前腳剛到,蕭輕池後腳就派了一堆太醫過來,我隻留了我安插在太醫院中的心腹,把其他人通通趕了回去。
但許是我作孽太多,這次風寒來勢洶洶,我整日精神萎靡,連下榻都難,吃了半個月藥也不見好。
這晚我喝完藥犯困,將將躺下,就感覺有人進了我的臥房。
熟悉的龍涎香味傳來,我睜開眼,對上了蕭輕池黑墨般的眸子。
屋內隻有隱約的月光,蕭輕池與我對視片刻,在我正要開口之際,他突然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隨後我的唇上一熱,蕭輕池低頭吻了下來。
這個吻繾綣溫柔,一點都不像蕭輕池。他沒有停留太久,窗外風起之時,室內已是一片冷清。
我盯著微啟的窗欞看了半晌,重新合上了眼。
病得愈發嚴重了,竟然出現了幻覺。
08
「大人,那群學生在宮門前跪了三日,一定要皇上處置您,以慰盧大人在天之靈。
盧輔的死,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勞神。半個月的時間,這是我的僚屬孟章第三次登門了。
最初是有人將我這些年的罪狀編成了童謠,在坊間口耳相傳。罪狀太長,我沒記住,隻記得尾句是「季清不除,大淮難安」。
一群烏合之眾,我本是不在意的。但很快,盧輔之前舉薦的那個寒門狀元,率領數千名學生簽署萬民書,呈遞至蕭輕池面前,替盧輔喊冤。
蕭輕池那邊沒有動靜,這些學生又跪到了宮門前,哭著喊著求一個公道。
我的喉嚨發癢,咳了一陣後,懨懨地揮揮手。
「這點小事也要煩我?把帶頭的殺了,我看誰還敢再鬧。」
孟章神色凝重。
「新科狀元孫晗之抓起來了。其他沒有官職的學生殺了不下十個。
「但那些學生鐵了心要您的命。死了一個就再填十個,這幾天宮門前的人不僅沒少,反而更多了。
「現在事情鬧得太大……」
許是在床上躺了太久,我最近戾氣愈發重,不耐煩地打斷他。
「鬧大了又如何。蕭輕池還敢動我不成?
「養你們做什麼吃的?殺十個不行,就殺一百個!少為這點破事煩我,滾出去!」
孟章惶恐地應道:
「是。」
他正要退下,又被我叫住了:
「等等。」
學生們沒受過朝堂的壓迫,又滿肚子酸墨,是最容易被煽動的。但他們從前敢怒不敢言,這次不顧性命也要站出來,隻怕是因為他們看到了扳倒我的希望。
而全天下能給他們這個希望的人,隻有蕭輕池。
換而言之,在背後推波助瀾,煽動他們要我性命的人,正是蕭輕池。
我看著孟章,眼神陰翳。
「彈劾盧輔的折子,又不是我上的。他們非要一個公道,給他們就是了。」
彈劾盧輔的那人,是我的臂膀之一。但這次被蕭輕池算計了,我隻能棄車保帥。
孟章愣住了,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驚懼,但還是應道:
「是。」
09
又過了半月,彈劾盧輔的人被革職問斬,這件事才勉強告一段落。
蕭輕池趁機提拔了新科狀元孫晗之,補上了那個空缺。
我的人不敢在這件事上吭聲,而那些迂腐守舊的朝臣,竟然也沒反對。
大概是感念他不懼生死,帶頭起義,斬我這個大奸臣一臂之功。
這是第一次,高高在上的貴門朝臣們正視下三族出身的人。
盧輔雖也是錚錚鐵骨,但他是依附我爹爬上來的,始終入不了他們的眼。
朝中的勢力重新洗牌,蕭輕池有意倚重孫晗之,從前中立的人,開始向他靠攏,已然自成一派。
雖然無法與我分庭抗禮,但我一時也動不了他們。
我纏綿病榻一月有餘,一直沒有大好,太醫說是風寒入體,引發了舊疾,需要慢養。
這舊疾,還是當年我為了蕭輕池留下的。
10
初時蕭輕池對我充滿了戒備,我幾次討好,隻換來他遠遠瞧見我,就兔子似的逃離。
直到那年冬日。
我照樣去冷宮小院裡尋蕭輕池,搜遍了每個角落,都沒發現他的身影。
他鮮少離開那個小院,我心覺不妙,一路尋去,就撞見幾個皇子有說有笑地從太湖盡頭走來。
他們見到我,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老師」。我微微頷首,抬頭時卻看見了太湖中心不尋常的漣漪,顧不上訓誡他們,我小跑過去,一頭扎進了太湖。
但沒有人關注他,一圈人圍住我噓寒問暖,那幾個皇子更是嚇得面色蒼白。
「太傅,您沒事吧?」
我抬頭看著他們。
「是你們做的?」
幾個皇子變了臉色,互相看了一眼,推諉道。
「玩鬧罷了。」
我一字一句道:
「你們是血緣兄弟。」
太子當即沉了臉色。
「季太傅,他娘不過是下三族末流,原是宮婢,怎配和吾稱兄道弟?」
我沒有作聲,抱著蕭輕池回了小院,又遣人去請太醫。
蕭輕池緊緊抓著我的袖子,半昏半睡之間胡亂地喊著「阿娘」,反反復復叫了一會兒後,終於換了個新鮮的稱呼。
「懷安先生。」
我愣了愣,隨即應道:
「嗯,我在。」
許是他叫「阿娘」無人應答,叫我卻有回應,之後他便改了口,一迭聲的「懷安先生」。
我看著他瘦削的小臉,耐著性子陪著,他叫一聲便應一聲。
那日太醫院當值者眾,一聽要替蕭輕池診治,卻都假裝忙碌。隻有一人,拿上藥箱就跟了來。
太醫那時一進門就斥責我。
「這麼冷的天,怎能穿著濕衣幹坐著。這裡交給我,您趕緊去更衣,當心落了病根!」
那日分明蕭輕池受寒更重,他卻康健無虞,反倒是我,回去燒了幾日,傷了根本。
好在那次不算白遭罪,蕭輕池好起來後,就乖乖地認了我做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