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回去後,我更衣沐浴,又被嬤嬤叫著喝姜湯。
出來準備讓侍女替我絞幹頭發的時候,發現皇太孫居然還在,他接過了香爐,替我薰幹頭發。
我正在看一本萬物志,看得津津有味。
我問殿下:「燕州在哪裡呢?」
他的動作突然一頓:「在一個比洛陽冷很的地方,你不會喜歡那裡的。」
我有些苦惱。
「可我要去那裡的呀,我和長廣王有婚約的。」
殿下道:「隻要你不想嫁,我會巷你向皇祖父回絕此事,你不用遠走他鄉,可以一直在洛陽,就像現在一樣。」
我側過頭,隻見皇太孫的指尖穿過我烏黑的頭發。
「那阿蠻怎麼辦呢?」
燭影躍動,殿下垂眸,下頜微微顫抖,他輕聲道:「我管你啊。我管你一輩子。」阿蠻的事,他管一輩子。
管到他白發蒼蒼,阿蠻依舊天真快樂。
一句允諾,誰曉得要讓步多少,失去多少東西。
我把書冊合上,沉默了很久,驟然落淚:「如果阿蠻還是會繼續犯錯,如果阿蠻下次在你受封之時失禁了呢?你還要管阿蠻嗎?你要讓人家笑你一輩子被一個傻子纏著嗎?你可是皇太孫啊。」
你要娶妻,要生子,要結交朋友、培養親信,還要幫皇爺爺處理政事。
Advertisement
殿下怎麼還有空管阿蠻。
我驀然站起身來,近乎指責,大喊大鬧:「三月的時候,皇爺爺讓你替他南巡,你為什麼不去,為什麼要推辭。你覺得阿蠻一個人留在洛陽,會犯錯、會出事,你怕照料不到我。你是不是覺得,阿蠻隻會拖累你?」
不願同我見面、不願與我春夜相遊、不願讓我上你的車華。
我和殿下,不該是這樣的。
阿蠻不該是累贅的。
燕州是個不同的地方。
不單單是因為它是長廣王封地。還是我八歲時父母離開洛陽定居的地方,根基都在那裡,我年幼時本就應該隨他們離去,但終究沒有,還是留在了洛陽。
直到父母亡故,都沒有去成。
阿蠻自己一個人在燕州,有阿母留下的安排,就可以過得很好,不用麻煩任何人。
皇太孫抬眼看我,一時心痛難忍。
他想辯解,卻嘴唇翕動、啞口無言。
唯有面色蒼白得嚇人,如金紙一般。
然而不過一瞬的功夫,我已經平靜了下來,眨了眨眼睛,咦了一聲,笑著看殿下:「殿下,你怎麼突然長大了這麼多?昨日不是才過完你十五歲的生辰嗎?」
殿下看著我,驟然落下一滴淚。
當年被盛贊洛陽金童玉女的郡主和皇太孫殿下,人們料想,將來必定又是如檀郎謝女一般的佳話,不曾想,若幹年後,竟然是這樣的境地。
她記不住,她分不清年歲,憂懼歡樂皆轉瞬即忘。
她不會老去。
阿蠻一直在原地。
10
十五春夜遊,我早就已經興奮了一日了。
嬤嬤替我梳了一個很好看的頭。
我提著裙子很高興地就出去了,侍女追著我問:「不等皇太孫殿下了嗎?」
我的動作一頓,短暫地失落了一下:「不等了,殿下太忙啦。」
皇太孫每年都要先和皇爺爺祭拜過祖先,又吃過飯聽完訓才能抽空出來,他有那麼多事要做,他太累啦。特別自從有次,我不小心打翻燈籠燒了裙子,殿下並不高興我出來湊熱鬧。
侍女給我準備好了馬車,我卻遲遲不肯上。
「郡主是在等什麼人嗎?」
我不說話,隻是睜大眼睛看著長街的另一頭。
等誰呢?我有點忘了。
突然有策馬聲傳來,長街盡頭的紫衣青年載花而來。
便如一幅水墨畫,逐漸有了顏色。他穿著重紫的衣服,騎著鬃毛雪白的馬,身前擁著滿滿簇簇的花。
他勒馬懸停。
近似炫耀:
「阿蠻,你看我去山郊採的花。」
長廣王下面的衣擺上都是泥,他恨恨道:「洛陽的地依舊那麼爛,我摔了一跤,但我願意把花分你一半。」
我慢一拍的思緒終於跟上了。
我想,原來我今天要等的人,是他。
長廣王,殷澈。
11
十五這晚的春夜遊尤其熱鬧,無數花燈錯落,又兼煙火漫天,實乃人間佳節。
我看著吐火圈的人目不轉睛,一路和長廣王吃過去,兩個人的肚子都撐得滾圓。
期間猜燈謎的時候,我又不小心把人家的裙子燒著了個洞。
剛想道歉,卻見那姑娘轉過頭來,正是之前在宮道罵過我的李相國獨女。
我把頭一扭,阿蠻討厭她,不給她道歉。
她並非好相與的人,正準備發難,卻看見我身後的長廣王,他正笑得爛漫,拿著人家雜要的火把扔著玩。
洛陽城中,這幾日誰不知道,洛陽城中來了個活神仙長廣王,傳聞手段狠辣,誰曉得是個二百五。誰撞上誰倒毒,得罪不得還隻能苦楚肚中咽。
李相國獨女打了個激靈,隻好作罷。
隻是在我們轉身之時,很小聲地說了句:「癲公癡女。」
被風吹散在人聲鼎沸中,誰聽得見?
我和長廣王剛走了兩步。
他突然伸出手,指著鬧市中一隅寂靜高臺給我看。
周圍的酒樓屋舍都掛著燈,熱熱鬧鬧的。但那處沒有,高臺樓閣,舊人已去,早已空置,落滿了灰塵。
我看了有點不舒服。
「沒有人給那裡掛燈籠。]
長廣王燈下回頭,面上落下兩弧陰影,他笑著說:「那我去掛,你也幫我一個忙。」
我安靜地看著他。
長廣王看我的眼神,並無懷念,並無遺憾,他隻是說:「阿蠻,我隻是想你再彈一次琴。」
我登上樓臺,早有古琴安置好,宮燈懸掛後,廢棄的整座樓臺,正如掛在洛陽不夜城中的一枚明珠。
我有很久很久,沒有碰過琴了。總是學不會新的譜子,新的技法轉瞬即忘,我失控時曾摔過琴,殿下說,我隻是生了病。
那殿下,我的病什麼時候能好呢?
我彈的是年少時阿母教我的曲子,清晰熟稔,當時我多聰明呢,隻需聽一遍就會彈了。很多年前在這裡,我也彈過同樣的曲目。
當燈籠被重新懸掛好,當古琴重新被上好弦,舊塵掃去,人們能夠想起什麼?
此臺名為鳳凰臺,為歷代太子妃所操持,然而自從皇太孫的母妃病重開始,無力接管早已閑置。傳聞道,她去世前,預備將鳳凰臺留給癡傻的阿蠻郡主操持,然而遭人恥笑,最終作罷。
十五春夜遊,原本遊的,就是這鳳凰臺。
一夜的時間,不知有多少精彩在這座樓臺上演。
天下奇才,皆匯於此。前有狀元郎登臺賦詩,後有江南仕女作祈福舞。最熱鬧的時候,連聖上都會微服私訪來看。是真正的與民同樂,土庶共享歡欣。
然而當時最被人稱道、又後來被人早早遺忘的故事,是年僅十二歲的阿蠻郡主,尚未癡傻,抱著她的琴登上了鳳凰臺。
琴聲沒有引來鳳凰,也沒有引來百鳥盤旋,然而整個坊市都因她悄然安靜下來,空明寺的慧能大師道,郡主心性澄澈,倘若末被世事所汙垢,將來琴藝必成古今一絕。
人們都不知道,那一年,郡主和皇太孫會被人俘虜、追殺。郡主為讓皇太孫安然離去,被歹人勒住脖頸掛在樹上生生一夜,沒人知道她怎樣僥幸活下,隻知道她從此癡傻。
這麼多年。
阿蠻沒變,彈從前的琴聲,仍然如風中雲、晨間露一般清澈。
起初撥弦時還生疏,後來如魚如水,從第一聲弦聲響起時,遊人側目回頭。
逐漸聚集臺下,漫長的一曲終了時,樓臺下人頭攢動。我站起身來,看向樓臺之下時,恰似那年春夜遊,尚且稚氣的阿蠻郡主,高樓回望,燈火啞在明眸。雖未長成,但可見將來風姿。
一切都停留在那時。
還沒遭遇謾罵與厭棄。
臺下人人相顧無言,許久才發出一聲聲驚嘆。我看見很多熟悉的面孔,幼時的手帕交、曾欺辱我的紈绔子弟、罵我癡傻的貴女官員,唯有慚愧側目,不忍對視。
越過人群,我看見皇太孫殿下站在光影珊珊處,子然獨立。
不知在此注視多久,他唯有喉頭發澀,心口發痛。
能想起什麼呢?
別說是鳳凰臺上當眾彈琴,哪怕是普通出席宮宴,殿下都要再三叮囑我,生怕我又不經意冒犯了聖上,怕我又被人設計出醜。要我不輕易回答別人的話,不搭理別人,竭力不讓我犯錯,將我隱藏起來,掩蓋我的缺憾。
如此可免受世人妄議,少生錯事。
久而久之,他都忘記了,很多人都忘記了。
阿蠻郡主,並非隻是一個癡傻的孩子,她曾經被贊為洛陽城中的一枚明珠。
我轉身下樓,沒有別的言語,徒留一池看客喟嘆,就仿佛年少時,無聊地彈了一場琴那麼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