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色閣燈火通明,早間才掛上的喜慶紅燈還沒來得及撤下,在黑夜中晃眼刺目,陳鸞駐足片刻,極低地笑了一聲,眼裡蘊著滿滿當當的愉悅。
她性子自小溫和良善,可就是再溫順的兔子,被逼急了也會咬人,更莫說是她這等活了兩世看透人心的。
裡屋窗子沒有打開,通風不暢,滿屋子全是藥草的味兒,聞著就叫人覺得舌尖發苦,老太太與陳申都不在,想來這個時辰是都回去歇息了。
不可能都在榻前守著。
昏暗的燈光下,隻有陳鳶在伺候著。
也沒等人通報,陳鸞噙著一縷淡笑直接踏步進去,引來兩道如刀似劍的目光。
“姨娘,我來瞧你了。”她的聲音極輕,輕得像一縷煙,“鬧了這麼一出,我實在是累極了,回去就提不起精神,小憩了一會,才要來看姨娘,誰知外頭突然下起了大雨,這才來得晚了些。”
康姨娘喝了藥才緩過勁來,藏在錦被裡的手指尚還冰涼發僵,見她笑意溫和喚出那聲姨娘,隻覺得腦子裡亂成了一鍋漿糊。
多年的溫柔小意,謹小慎微,隻因一時不察,就落得滿盤皆輸的下場,還能說什麼呢?
康姨娘木訥地轉了轉眼珠,心想這輩子,她恐怕都與正妻二字無緣了。
聖上親下賜婚聖旨,陳申敢違抗嗎?
不僅不敢,隻怕還歡喜得很。
一個無家世背景的姨娘和富貴大氣的親王郡主,是人都知道怎麼選。
她疲憊至極,喉嚨也幹得很,半晌嘶啞出聲,不悲不喜,“大姑娘棋高一著,何必深夜前來炫耀?”
陳鸞自己尋了凳子坐下,舒服得喟嘆一聲,抬眼望靠在軟墊上仿佛一天之間蒼老不少的女人以及一臉憤恨的陳鳶,彎了彎唇。
“不瞞姨娘與二妹妹,我原本是沒打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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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漫不經心地撥弄著透明粉嫩的指甲,有些散漫地笑:“愛來不來的,總歸我還在國公府上,那麼多雙眼睛瞧著呢,二妹妹與姨娘又都是愛在背後告小狀的人,所以這才沒了法子親自走一趟。”
這樣毫不留情的言辭,當真是完全撕破臉皮了。
這樣鋒芒銳利的陳鸞,誰都沒有見過。
陳鳶猛的站起身來,寒聲道:“裝模作樣,宵小之輩,我與姨娘往日對大姐姐如何,府中上下誰人不知?”
“今時今日你又是如何待我們的?”
陳鸞驀的抬眸,精致的臉龐上泛起病態的暈紅之色,秋水眸裡暗含冰水,面對陳鳶的憤恨質問,她隻覺得可笑無比。
“二妹妹這話說的。”她輕聲嗤笑,聲音溶於忽明忽暗的燈燭中,“你們往日如何待我的?我還真是有些想不明白。”
“是二妹妹你在六歲時踩了我裙角叫我掉入荷花池中,落得如今傷病不斷,每逢陰雨天就頭昏腦漲這件事?”
“還是康姨娘費盡心思說服我爹送我去東宮這件事?”
南邊的窗子開了一條小縫,外頭懸著紅燈籠,喜慶得惹人歡喜,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漆黑的天空,陳鸞一張瑩白小臉上的笑意消散殆盡,接著道:“你們對我做的事太多,我這人記性不好,一時之間也隻能想出來這麼幾件。”
她玩味地勾勾唇,眉目彎彎,“二妹妹還記得別的事嗎?不若替大姐姐好生回憶回憶?”
康姨娘與陳鳶對視一眼,眼中皆是不可置信,這些事她們做得小心翼翼,且都已經過去,沒有任何人生疑。
陳鸞她竟什麼都知道?何時的事?
失控與無力在腦海中撕扯糾結,康姨娘的臉色如白面一樣,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穩住微微顫慄的身子,頭一次正視這個看似除了美貌其餘一無是處的嫡女。
可是已經晚了。
陳鸞從凳子上起身,撫了撫套在手腕上水潤的玉镯子,道:“姨娘既然沒事,我也該回了。”
走到門口,她忽而粲然一笑,意味深長地勸:“姨娘千萬保重身子,莫動了氣傷了肚子裡的孩子,母以子貴,姨娘不是全然沒有機會的。”
說罷,她也不管裡頭人是個什麼反應,幾步踏過門檻,衝著玉色閣外頭伺候的丫鬟道:“姨娘身子不好,這紅燈喜氣,正好壓壓這屋裡的病氣,這些天就一直掛著吧,正好郡主也要進府了,到時再撤下換新的。”
走下臺階幾步,身後裡屋傳來的花瓶破碎聲在黑暗中尤為清晰可辨。
這日夜裡,陳鸞自重生以來頭一回睡安穩,她心中惦念著事,起得也早。
昨日被雨打過的栀子花開得越發燦爛,陳鸞坐在圓凳上,一夜好夢,她眼下的烏青消退不少,葡萄端著熬得濃稠的白粥進來,笑著道:“小姐,老夫人那邊派人來話了,隻說叫小姐早些回來,注意身子。”
老太太的點頭松口在陳鸞的意料之中。
車馬早已在府門口備好,郡主府在城東,離鎮國公府很有些距離,車轱轆不緊不慢地轉動,陳鸞左眼皮突然跳了幾下,她輕咳一聲,壓下心底的悸動。
真相就在眼前,如今,隻需她伸手親自解開那層薄紗。
錦繡郡主得皇帝疼愛,又是定北王唯一的孩子,雖然自幼沒了父母,但是待遇與公主無益,甚至因為老皇帝的溺寵,地位比一般公主都要高些。
許是紀嬋昨日與錦繡郡主說過了,所以陳鸞一下馬車,就見一個圓臉的婆子上前來問安,“郡主早知大姑娘要來,一早就叫老奴出來侯著了。”
“京都皆傳鎮國公的掌上明珠容顏絕世,今日一見,才知傳言不虛,果真是個極標志的。”那個婆子不卑不亢,誇起人來極真誠。
陳鸞紅了臉,輕聲道:“嬤嬤謬贊了。”
那嬤嬤聞言隻是咧嘴笑,並沒有再說什麼多餘的話,隻是那神色,顯然而然是極滿意的。
這是陳鸞頭一次進郡主府,繞過了一片寧靜的小花園,又走過一條纏滿了藤蔓的長廊,廊下掛著木秋千,一些牽牛花藤繞上去,藤上還掛著露水,美得出離。
那圓臉的婆子在前邊帶路,用手指著前頭布著霧氣的小湖泊笑吟吟地道:“今日一早府上來了貴客,郡主讓老奴迎姑娘進來時說她在小湖邊垂釣,叫老奴將姑娘直接帶過去就好。”
陳鸞妙目一凝,在錦繡郡主眼中都算得上貴客的,身份有多顯赫?
臨近湖泊,方圓數百米霧氣蒸騰,尋不到人影,陳鸞跟在圓臉的婆子身後,步子輕盈,身姿妙曼,明豔的小臉上自始至終噙著恬淡的笑意。
直到看見前方坐著垂釣的兩道身影。
女人長發被風吹動,身子纖細,早起的風有些寒涼,她身上披了一層小毯子,聽了動靜轉過頭來,見是陳鸞,笑得十分溫柔,如冰雪消融後第一縷春風拂過山崗。
“阿鸞來了?”
陳鸞頭一回離這個名動京城的郡主如此近,此時此刻,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落到了另一人的身上。
白衣勝雪,書生模樣,背影筆挺,哪怕沒有回身露臉,陳鸞都能一眼認出。
那個婆子口中的貴客,原就是紀煥。
“陳鸞請郡主安,請八皇子安。”她福了福身,聲音如珠環玉碰,好聽得很。
錦繡郡主面容姣好,整個人如春水一樣溫和,她親自扶著陳鸞起身,衝著那個嬤嬤吩咐道:“去給大姑娘搬椅子過來。”
霧氣寒煙,輕攏慢聚,再漸漸擴開,粼粼的湖面露出真容,陳鸞坐在錦繡郡主與男人中間,來時的滿腹草稿這會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萬萬沒想到男人也在這,這叫她如何開口?
“昨夜下了雨,早間寒涼,可是冷了?”錦繡郡主眉目帶笑問她。
陳鸞搖頭,欲言又止的糾結樣子無辜得很,錦繡郡主不由得笑出了聲。
“大姑娘有什麼想問的不妨直說,咱們以後便是一家人了,無需拘著自個。”
陳鸞聽了這話,下意識就往男人那瞥了一眼,正巧紀煥手中的魚竿一握,一尾寸長的小魚在空中劃出半圓的弧度,落到了裝著水的木桶裡。
男人置若罔聞,隻是松了手,又拿過雪白的帕子細細擦拭著虎口,片刻後挑眉,劍眉攏雪。
極輕微的一個動作,她就知他心情不好。
不知怎的,最近幾回見他,倒是少見他再穿黑色衣袍,反而偏愛起月白的素淡之色來。
陳鸞挪開目光,咬了咬下唇,畢竟是鎮國公府的家事,當著紀煥的面問出來,叫她覺著有些難以啟齒。
她隻單單覺著自個足夠了解身側的男人,殊不知她的一舉一動,心思所在,盡皆在他眼中。
紀煥了解她,甚至多過她在意他。
“大姑娘是為你母親而來?”他們兩個皆沉默著不開口,錦繡郡主得了紀嬋的消息,自然也知她一大早來此是為何事。
陳鸞斂了心神,鄭重開口,道:“郡主料事如神,家母之事,鸞兒一直不知內情,今日前來,就是想請郡主告知一二。”
錦繡郡主輕輕頷首,徐徐道來:“你母親是個心善之人。”
“實則也沒什麼好細說的。那年夏天,你才出生不久,皇上帶著宮中妃嫔貴人前往避暑山莊避暑,國公府也有數人陪同前往。”
“老夫人那時身子尚算硬朗,便也跟著去了,你爹帶著你娘和康姨娘,你則留在了府上交給奶娘帶著,隻是誰也沒想到,這一見,便是你們母女的最後一面了。”
話說到這,錦繡郡主的語氣也是唏噓不已,感慨萬千。
“那是多事之時,權極一時的左將軍一家以謀逆罪被下獄,兩百多口人死在菜市,誰也沒有想到還有一個漏網之魚逃脫,那人就是左將軍的第四子,名叫趙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