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聳了聳肩,無所謂,一樣。
你知道打雪仗嗎,我跟周少伯小時候打過無數次。
現在我倆穿過厚厚的雪原。
松樹激起一地落雪。
曾經無數次我把他撲倒在地。
把臉埋進他懷裡,那是我唯一能攝取到的溫暖。
現在連這份溫暖,我也會把他剝奪開。
這是我倆最後一次打雪仗了。
畢竟誰被打中,誰連命都沒了。
我屏住呼吸,在樓道中緩步移動,
任何細小的灰土都會令他捕捉到我的聲音,
我故意高喝。
「哥,你他媽的知道嗎,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你了。」
小時候,我跟周少伯有著無數次逃亡。
可我們總是被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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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周少伯為了讓我逃走,被院長打了個半死。
我聽著他慘叫,跑到一半轉身回去撲在他身上。
他問我跑啊,為什麼不跑呢。
我被他摁在懷裡,於是我們不知道誰比誰被打的更多些。
可是,我不想跑。
我想跟你下地獄,無數次,我都這麼想。
「誰要你把我救出去啊,你憐憫心泛什麼濫呢?」
我給他洗傷口,沒藥,我就求他,求他別死。
可是有些天他真快死了。
我去找院長。
院長說,你就是個累贅,院長說,你哥喜歡你你知道嗎。
我說我不知道,院長就把我手腕折斷了。
他給了我瓶生理鹽水。
說我雖然沒用,但叫聲很好聽。
「你個社會的渣滓,毒蟲,敗類,認識你我都覺得丟人。」
院長要把我跟另外一個小孩縫到一塊。
他擋在我身前,說代替我,院長摸著他的臉,說你這麼漂亮,我怎麼舍得呢。
我沖過去推倒那個異裝癖男人,咬那個人的臉。
然後我就眼睜睜看著他被薅住頭發。
院長沒打我,打的是他。
可哭的是我,喊叫的也是我,喊到我再也發不出聲音。
我不懂那倒鉤鞭子不是打在我身上,我為什麼會痛苦成這樣。
可那天周少伯隻是握住我的手腕,朝我說。
「別哭了,別哭了。」
「你在哥就死不了。」
「我一個警察,你以為我看的上你?」
「我他媽最討厭你了。」
「我恨死你了你知道嗎,這世界上我最最他媽的憎恨的就是你。」
有人一拳揍在了我的臉上。
我被幹翻在地。
他媽的這狗人,居然不用槍。
七步之內,拳頭更快。
我站起來沖向他,抱著他往墻壁上撞。
一拳一拳地揮在他身上。
他也揍我,我倆扭打在一塊。
我說:
「周少伯,你個見不得光的老鼠。」
我說:
「周少伯,你死了沒人會他媽會為你送終。」
我說:
「周少伯,你以為呢,你以為我愛你嗎?」
我拽著他衣領。
感受不到疼痛了。
就是打雪仗啊,雪軟綿綿的,漏進衣服裡。
那時的我不知道他會一條路走到黑。
那時的他不知道我這白眼狼回來是為了把他送進監獄。
他讓我幹什麼。
我就幹什麼。
對面的人那張帥臉快被我打殘了。
我卻發現他在笑。
他說。
「嘿。」
「警服啊。」
「阿凜,我也想穿穿。」
我拽著他衣領。
想起小時候我跟他藏在壁櫥。
那本書裡唯一的插畫,就是個穿著警服的帥警察。
年輕的周少伯拿手指揩了揩那張畫。
眼裡有燭火倒映的星光。
「阿凜,以後我也要當警察。」
「當了警察就可以保護你了,我要保護我喜歡的人。」
我瞳孔緊縮,將他拽向我。
伏在他耳邊,問他:
你配嗎……
他的手指勾著我警服袖口的邊。
我踹翻他,說你他媽的別碰我。
於是新一輪互毆又開始了。
也不知道怎麼樣的默契,我倆找到了各自的槍。
火光四濺,玻璃撒碎了一地。
我在警校時射擊成績很好。
我想他在道上混時躲避技能也練得很好。
年少時的我肯定不知道,有天我倆會拔槍相向。
如果看到這一幕,那個小孩一定會扯著我的衣領問你瘋了嗎。
從始至終。
我都是個混蛋。
也許。
我真正想殺死的。
是我自己。
我一槍打在了他大腿上,他卻打偏了。
跌跌撞撞地摔下了樓。
他倒在一地的血泊裡。
活著。
仰頭看我笑。
「還能想出什麼傷人的話?」
「說唄。」
「哥聽著。」
我沖過去撲在他身上,
一拳砸了下去。
「操你媽。」
可是他不回我的出口成臟。
隻是輕輕地說。
「我好像看見了一條路。」
他側過腦袋。
其實我知道,血都把他眼眶填滿了,你看見個勾八啊哥。
你早就看不到了。
「我看見,那天拉著你的手逃出去的人是我。」
「呵,你說那天,如果我也能跑掉,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嘿,多好啊。」
「我是個小片警,你也是個小片警。」
「你說你剛幫鄰居老奶奶找到被偷的雞,我說,你那不行。」
「你哥我爬樹,逮回了王大爺家的貓。」
「是不是,就太好了啊……」
他躺在那,聲音悠閑。
可是他怎麼可能逃的走。
那天,我想起來,人總是會下意識屏蔽最痛苦的記憶。
那天。
樹林密密麻麻遮過天日。
鳥獸四散。
越過黑暗森林的石子路。
我向光明奔去。
可是周少伯,你沒跑。
你跟院長做了個交易。
院長不追我了。
而周少伯你。
會成為院長的禁臠。
23
一聲槍響恍如炸雷。
我驚醒在原地。
面前的人,太陽穴上炸開了朵血花。
雪仗結束了,雪球他沒有丟給我,他丟給了他自己。
周少伯滿身是血,多到我怎麼也擦不掉。
可我還是看到了。
他嘴角彎彎。
「阿凜,你穿警服真好看。」
「我能成為你肩章上最亮的那顆星嗎?」
那天,他死前。
朝我最後說的……
就是這句話。
然後警笛響起,大部隊沖入樓道。
有人將我扶起,有人將他的屍體抬走。
我沒哭,也沒笑。
我感覺隻是過了個很漫長的冬季,真是奇怪啊,連寒冷,都感受不到分毫了。
……
梨花開滿枝丫。
在一場稍有雨夜的春天裡。
我獲得了個人二等功的獎章。
與此同時,我被判有期徒刑六年零七個月。
過失殺人,協助黑社會組織犯罪。
法律從沒有包庇任何公職人員犯罪這條,做錯就是做錯了。
哪怕是臥底,也應該承擔法律責任。
這些,都是我們這群人在做臥底前都知道的。
我進了監獄服刑。
那裡的日子很灰白。
或許是知道我的來歷,獄警對我蠻友好的。
我表現好,提早放出來了。
我辭去了警察的職務,找了個給墓園看門的工作。
抽煙。
從早抽到晚。
白天坐保安室裡刷短視頻。
晚上出去喝酒,喝到爛醉。
我知道,酒館裡的人都看不起我。
他們說我坐過牢。
說我壞種。
我喝高了沖出去跟一個人打架。
又進了拘留所。
後來,之前的搭檔來看我。
「你怎麼成這樣了?」
「你好歹洗洗澡啊。」
「洗你媽。」
我坐在那,撐著下巴朝他笑。
「……」
他伸手把我的煙給拽走了。
「還抽。」
「想得肺癌是吧。」
「肺癌死人痛苦不?」
我問他。
「肯定啊。」
「哦。」
「……」
「老周,你是不是該放下了。」
好一瞬沉默後。
他吸上了我吸的煙屁股。
「人總不能一直站在原地吧。」
「總該往前看吧。」
「你是時候走出來了吧?」
你是時候走出來了吧?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想他這句話。
我慢慢。
抱著腦袋。
蹲在地上。
可是我走不出來。
走不出來一點兒。
24
每年墓園裡都有對很奇怪的母女。
她們會帶兩份東西來祭拜。
那天我大中午就喝得稀爛,
我一時興起,朝那女的搭話。
「幹啥呢。」
「你老公大胃王啊,要倆分貢品的。」
我這話說得又刺又不悅耳。
換正常人,估計要甩我倆耳光了。
可她的聲音,卻溫溫柔柔地。
「我的老公,是警察。」
哦,警察,我點點頭,朝那個墓碑豎了個大拇指。
「牛啊。」
「他在一場任務裡,殉職了。」
女人繼續說下去,撫著墓碑上的塵土。
「他是被他的同事殺死的。」
「他的同事也是名臥底,他被折磨得不成人樣時,是他的同事親手殺死了他。」
我愣在了原地。
女人笑了笑,輕輕地說。
「其實我知道啊,我知道殺了他的那名同事有多痛苦。」
「眼睜睜看著同伴死亡,被還要背負殺人犯的罪名。」
「後來,輾轉了很久,我想找那名同事,都找不到。」
「有人告訴我他死了,卻沒碑,因為無妻無女,我就想著,如果他真去了地下了。」
「就讓我老公,給他帶點吃的吧。」
女人笑了笑,轉身看著我。
「在我心裡,他跟我老公一樣是英雄。」
「一樣是為祖國做貢獻,一樣正直,善良。」
「有人是星火,有人是廣闊的春風。」
「而他,是燃燒自己,飄揚的麥穗。」
「一路走來,一定也……」
「辛苦許久了吧。」
「……」
女人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春風吹過一地梨花。
她大概覺得意外疑惑。
為什麼。
眼前這個醉醺醺的男人。
會猛地蹲在地上。
哭成這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