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頭:「對不起什麼?」
我笑了:「對不起騙了我?不是真心幫我攤煎餅果子,而是想借機監視我?」
陳沅搖搖頭,目光投向我包著紗布的手腕:
「對不起,揭了……那件事。」
我笑容微收,也搖了搖頭:
「我知道,這是你們專攻心理的訊問方式。畢竟我確實可疑。
「而且你們也不知道我的精神狀態。」
陳沅伸了伸手,似乎很想碰一下我的手腕,卻又立刻收了回去。
「沒事,傷口不深。
「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麼犯罪團伙的行動軌跡會和我重合呢?」
問完我又補了一句:「現在能問嗎?」
陳沅把我扶起來,一邊給我剝橙子,一邊說道:
「可以了,團伙基本打掉了。
「因為有兩個核心成員,是和你表哥一起搞樂隊的。
「他們借著四處採風的幌子,到處接洽,售賣違禁藥品。
「我們一開始盯住的一個人,就住在你那個單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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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知道,因為我表哥住在樓下,我才租了樓下的房子,沒想到這是個賊窩。
「所以你租那個房子,也是為了盯人?」
我又抓住了一個重點:「那你送我的報警器,不會是攝像頭吧?」
「不是不是,」陳沅一下急了,「我絕不會幹這種事。」
「雖然你很可疑,但我覺得你並不像。
「我擔心你樓上的人狗急跳牆,挾持你,所以安了這個東西,照應你的安全。」
「呦,」我逗弄他一句,「這麼信任我啊。」
陳沅一本正經:「我們追蹤到現在,確定不了身份的幾個核心成員都很棘手。」
「連煎餅果子都做不明白的人,還是不太像。」
不嘻嘻。
我的笑容一秒垮掉。
陳隊長,有人說過你是大直男嗎?
要不你再直接一點,直接說我笨得不像能犯罪的樣子就行了。
陳沅解答了我的疑惑,最讓他們對我起疑的,是酒吧裡我命名的一款酒,正是他們交易藥品的暗號。
種種巧合之下,他們愈發懷疑我。
但因為陳沅力挺我,他主動請纓,以幫忙為由,到我身邊觀察取證。
隻是到了收尾階段,眾人擔心夜長夢多,再加上上面施壓,於是他們趁著陳沅去抓捕的工夫,把我帶了回去。
事實證明,我隻是單純地笨。
表哥樂隊裡那兩個也抓住了我是生面孔這點,利用我起的酒名混淆視聽、禍水東引,想借我金蟬脫殼。
可惜早就被陳沅盯住了。
8
案件告破,陳沅也要回去了。
前一天晚上,他在門口晃悠了很久。
晃悠到被報警器識別,險些被電倒。
我打開門,無奈地看著還在做心理準備的陳沅:
「你還要在這裡轉悠多久?」
陳沅抬頭望天:「那個,吃得有點多了,消消食。」
我掃了一眼指向十點的時鍾,給他一個「你看我信嗎」的眼神。
陳沅進了屋子,在看到地上的行李時,視線一凝:
「你也要走嗎?」
我點點頭:「心理醫生催我回去復查。」
「而且我本來就是跟表哥一起來的,想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散散心。現在他樂隊出了事要走了,我也就一起回去了。」
陳沅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
我搖了搖頭,止住了他的話:「如果下次還有緣分見面的話,我告訴你我的故事吧。」
陳沅那天給我留了個袋子,裡面是他畫的幾張圖紙。
小小的煎餅人憨態可掬,還戴了個小小的警帽。
最後一張,是我。
我舉著鏟子一臉困惑的我。
我喜歡了這幅畫很久,直到後來某一天跟陳沅誇起他的畫技高超。
對方語氣真誠,不以為意:
「啊,畫嫌疑人多了就練出來了。」
我當場無語。
回去之後,我租了個小店面,認真布置了一下,開始好好做我的創意煎餅果子。
流量終於眷顧了我,發布的第三十七個作品突然走紅。
適應上班族的「加薪族」「摸魚族」「提神族」系列一炮而紅,小小的店面一躍成為排長隊的網紅店面。
我僱了店員,自己則專心把控食材選擇和自媒體運營。
線上流量與線下店面,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我淨盈利了十幾萬。
陳沅就是在那個時候再次出現的。
新招的小店員不太會攤,手忙腳亂地倒面糊。
我走過去,把要領告訴她,又試了一次,無奈開口:
「這個鏊子有點問題。」
我和陳沅的聲音同時響起。
猛地抬頭。
陳沅正站在我面前,朝我笑著。
我請他坐在冰點屋。
如約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高考時六百多分的家族驕傲,一路名牌大學,又保送了一個更好的大學讀研。
人見人誇,是「別人家的孩子」。
我一直覺得,我不聰明,什麼都不會,唯一擅長的就是學習。
但是幸好,隻要我這樣一路學下來,可以順順當當地找到一個好工作。
然而在我研二那年,剛剛和導師討論完論文進度,猝不及防地,我的屁股被他捏了一把。
那一瞬間,我以為我感覺錯了。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他,可對方卻無所謂的樣子,甚至抬手,又摸了一下。
接下來就是爭吵和質問。
我沈怡菲驕傲地活了這麼多年,從不會委曲求全。
但是對方突然翻臉,一口咬定我胡說八道,甚至告訴輔導員,我因為壓力太大,出現了幻覺。
我永遠忘不了他得意的樣子。
他說:「你沒有證據。」
對,我沒有證據。
十幾秒發生的事,我根本來不及取證。
事件的轉折點在我師妹,師妹是一個比我漂亮,性格也更加圓滑的女生。
有一天她卻猶猶豫豫地找到我,說導師總是私下跟她說些有的沒的。
她很害怕。
我知道機會來了。
這個老東西嘗到了甜頭,這麼多年如法炮制,不知道騷擾了多少女生。
可能因為我師妹漂亮,又不懂反抗,成為他接二連三的騷擾對象。
於是那天我把我的手機調成錄音模式,藏進了她的內側口袋裡,讓她用此取證,打算舉報他。
為了保準,我還發了一份給師妹備用。
但是,舉報到校方調查那天,師妹突然反水。
她對所有問題都答了「否」。
我那一刻五雷轟頂,從門上的小窗,正對上老東西渾濁的眼。
我明白了,比起第一次就鬧翻天的我,師妹是個好策反的對象。
他開了足夠高的價格,讓師妹選了捷徑。
甚至他有人脈,在湖邊故意撞我,半撞半搶地把手機丟到湖裡。
清晰度不高的監控,怎麼看都是意外。
師妹的備份早就不翼而飛,我的數據全部損毀。
到了最後,他卻是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原諒我因為壓力大的精神錯亂。
但永遠不會給我籤論文外審的同意書。
他不籤字,我就沒有辦法畢業。
更不會有其他導師願意接受一個精神疑似有問題到檢舉自己導師的學生。
然而,這隻是開始。
我不能畢業,相當於斷掉了我研究生的學歷。
特別是在我本科畢業兩年後,再找工作也是難以解釋的空當。
我從名牌大學休學的事情很快不翼而飛,很快我就從「別人家的孩子」,變成了「別像那個誰」。
小學的時候被告訴小升初很關鍵,初中被告訴中考很關鍵,高中被告訴高考很關鍵,大學被告訴保研很關鍵,讀研被告訴畢業很關鍵。
每一步都很關鍵,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錯。
好像行差踏錯,這輩子就完了。
我在這樣關鍵的教育下生活了二十幾年,休學的那一天,是真的想過死。
我好像一無所長,我好像走錯了一步。
可是就算再來一次,我也不會保持沉默。
但我的家裡人顯然不這麼想,甚至到了最惱火的時候,他們會說一句:
「讓他摸一下會死嗎?別人都能摸你不能?」
從來如此,便對嗎?
最後還是那個從小被當作反面教材、不好好學習四處搞音樂的表哥救走了我。
那天在我從心理咨詢室出來之後, 他給我訂了票。
他說:
「你去看看吧。
「世界很大, 從來不隻是一條軌道。」
9
聽完之後,陳沅沉默了很久。
我笑著擦掉眼角的淚:
「反正隻是一個故事,你信不信都好。
「因為我沒有證據。」
陳沅卻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腕, 抬手把我抱在懷裡:
「不,有證據。
「世界上的事隻要發生過,就不會毫無痕跡。」
他低下頭, 輕輕摩挲著我手腕上的疤痕:
「我幫你找證據。」
那天陳沅說了一句話,他說世上從來沒有完美的犯罪,隻有明目張膽的偏袒和肆無忌憚的狂妄。
騷擾也是。
但是我們都忘了, 陳沅是誰。
他是破獲無數大案小案, 整日與窮兇極惡之徒打交道的刑警隊長。
謊言、推脫、欺瞞,在他的眼下過不了一個回合。
那天,我帶著陳沅, 再次踏上了曾讓我期待卻最終成為噩夢的學校。
他寬大的手掌牢牢地握住我,將我堅定地護在身後。
在此之前,他已經私下調查了半個月。
向來寡言,喜怒不形於色, 我不知道他調查出多少。
但我知道, 能蟄伏追蹤一整個團伙的人, 必然比誰都擅長「謀定而後動」。
他凌厲的眼神射過去的時候, 辦公室裡的校領導都矮了一截。
證人、證詞, 乃至不知何年何月的監控攝像,他一一擺出來。
每拿出一項,對方的臉色就灰掉一分。
然後雙雙反應了過來。
「—恭」最後, 證據確鑿。
直到最後的最後,他們還想通過職位調動模糊處理。
我直接調出了自己做煎餅果子已經小有人氣的賬號:
「那我們就在這裡見吧。」
撕掉人生軌道的謊言,撕掉什麼都重要的馴化,撕掉他們這些衣冠禽獸光鮮亮麗的遮羞布。
10
在創意煎餅果子爆火的第五個月,我迎來了自己的公道。
對方被頂格處理,開除、通報,終身不得從教。
我被一個剛剛從國外回來的女教授主動邀約收下, 她說, 我有逸出軌道的勇氣,也有從頭再來的魄力。
其實我沒有的,我也曾猶豫過、懷疑過、絕望過。
但我遇到了很好很好的人,他們拉住我、鼓勵我、支持我, 讓我明白,沒有人的一生被規定要怎樣做。
我在煎餅果子的賬號開了個求助樹洞,專門分享和解答女性遇到騷擾的問題。
陳沅闲下來的時候會做個幕後顧問,從專業的角度告訴她們如何取證。
顧問做得多了, 我就欠了他很多很多的顧問費。
沒辦法, 隻能把自己賠給他了。
在一生都是關鍵的軌道上,我們循規蹈矩地前行。
也許一路順遂,這很好。
可假如跌在了一個關鍵點, 那也沒什麼。
人生本來就是曠野。
恭喜你啊,在大千世界中,解鎖了更多可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