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小貓崽,渾身被雨澆透,眼睛半睜著發出細弱叫聲。
我心頭一緊,想起剛畢業那年,我撿到的小貓,我起名春寶,剛帶回家時,也是這麼點大,當然一年後,已經是隻黏人的胖寶寶了。
如果不是那場車禍……
我不忍再想,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末班車緩緩開走。
我捧著小貓找到家還在營業的寵物醫院,開門進去,裡面兩位精致打扮的女孩正和醫生爭執著什麼。
我排在後面,聽了個大概,似乎是一個女孩家的小狗經過治療後精神狀態一直不好,她懷疑並未治愈。
「醫生,最好的藥,最好的營養補劑,都給我用上,你看它現在都不活潑了。」女孩語氣強硬。
醫生便也不再解釋,給小狗掛上了補營養的吊瓶。
輪到我,醫生帶小貓進裡間做檢查,我跟著邁步往裡的時候,忽然聽到另一個女孩的聲音。
「千雅,你跟邱涞的婚期是不是能定下了呀?」
千雅,正是周珂口中那個與邱涞有婚約的房家千金的名字。
我不由回望一眼。
房千雅撫摸著身旁的小狗:「快了吧,他跟那個戲精女不是已經分了嘛,總算是玩兒夠了,我真怕他倆糾纏下去。」
「我還以為你不介意呢。」
「一開始確實不介意,邱涞也不給她花錢,就是搭進點時間,反正我們兩家指腹為婚,他遲早會娶我。但誰能想到後來我叫他出來玩他都推三阻四,一問就是他不想輸,我原本打算好了,要是到年底還這樣,我就親自去找那個戲精挑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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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程家也是大戶人家,就算生意都在國外,爹媽也不應該把女兒扔國內自己過啊,你看給她闲得,過苦日子還過上癮了。」
「我看她精神已經不太正常了,」房千雅冷笑兩聲,「我給你講過嗎,前兩年她養了隻貓,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後來讓車撞了,其實及時手術的話也救得活,但她就死咬著說沒錢,兩萬都不掏,哭著喊邱涞跟她一起想辦法,最後給耽誤了,這還是人嗎?要是我家寶貝受傷,別說兩萬,二十萬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啊……太可怕了。」
……
我呆呆聽著,心髒皺縮成一團。
我的春寶。
我記得當時苦苦哀求醫生,醫生說可以搶救,但勝算不大,而且費用很高。
即便這樣,我也沒想放棄,我打開通訊錄,不知該向誰借錢。
事發三個月前,邱涞的母親病倒,我已經借過一輪了,還沒有給人家全部還上。
邱涞看在眼裡,一邊安撫我,一邊給朋友打電話借錢,最後也隻湊到了三千多塊。
春寶在我的懷裡緩緩閉上眼睛。
我哭得不能自已,而他,甚至比我哭得還兇:「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用……」
於是我隻能擦幹眼淚安慰他。
在那之後,每當我忽然想起春寶,總是會第一時間躲起來偷偷哭,我怕讓他看到,怕他被無力給我好生活的現實磨損尊嚴。
殘忍的真相讓我喘不上氣。
「貝……你怎麼在這兒?」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
6
邱涞目不轉睛。
「邱涞,」房千雅把狗從腿上抱下,站起,「淋雨了?你頭發都湿了。」
他無視她,大步走到我面前。
「消失幾天終於願意出現了,說吧,接下來你打算怎麼玩?」
他眼中怒火灼人,嘴角卻輕顫著上揚。
「春寶……」我艱難發出聲音,「你當時有錢救它對吧,你可以救它對吧,但你選擇眼睜睜看它死在我懷裡,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邱涞聽到春寶的名字,心虛地移開目光。
「現在提這個幹嘛,說到底,它不過是我們博弈的犧牲品,我承認,我沒有在最後關頭認輸救下它,」他抿抿嘴,「但你也沒有,你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
「博弈?犧牲品?」我仰頭深深吸了口氣再吐出,「你有病趁早去看看吧。」
房千雅指著我:「你就是程貝是吧,你說誰有病,怎麼還反咬一口呢。」
邱涞按下她的手臂,對我說:「既然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那索性就說得再清楚些。
「是,春寶的事我有責任,但更大的責任在你,你用它來逼我,你逼我殘忍!
「你忘了嗎,在春寶出事的幾個月前,我跟你說我母親生病,急需用錢,你是怎麼做的?你磨磨蹭蹭了好幾天,就拿出那麼點錢。
「幸好那是我編的,不然你不也是眼睜睜看我媽病危也不認輸?我們究竟誰更過分?!」
我痛苦地閉上眼,搖搖頭:「你說媽媽生病,我盡力去……」
「盡力?你需要盡什麼力?」邱涞抬起手腕,露出手表,那是今年年初我送給他的五周年禮物。
「程貝,不要嘴硬了,我說過,你不是沒有破綻。
「五周年,我說送你傳家的手镯,你就拿出了這塊表,雖然就值一千多,但你口口聲聲我們要還債,我們沒有積蓄,這一千多你又是從哪兒變出來的?
「你真是精明,一眼看出那镯子我多錢買的,馬上拿出個等值的東西,程貝,你別的都很好,就是一碰到錢啊,太算計了。」
「就是!守財奴!」房千雅附和道,「果然沒有父母教導還是不行啊。」
說罷,她轉頭摸上邱涞的手腕,「邱涞哥,我送你那塊江詩丹頓你怎麼不戴啊,戴這地攤貨?」
她摘下手表,向我甩來。
邱涞反應不及,伸手已晚。
手表砸到地上,表盤碎裂。
我撿起來,褪下手腕上的镯子,塞給他。
「把我從黑名單放出來,我有東西發你。」
他詫異:「我什麼時候……」
房千雅搖搖他胳膊,他便懂了,默不作聲在手機上點了幾下。
我將列好的清單發了過去:「這幾年我們各自的支出,幸好平時記賬。別的就算了,你說謊從我這裡騙的錢都標紅了,你看看,沒問題的話,轉賬吧。」
他們兩顆腦袋湊在屏幕前看了一會兒,同時發出笑聲。
房千雅:「這回真見識了,有人神經到這種程度,三五塊錢都記賬。邱涞,跟這種人浪費時間,真是委屈你了。」
邱涞:「原來你平時記賬是真記啊,怎麼,你爸想讓你去公司當會計?」
又來了。
什麼公司。
說什麼胡話。
「女士,檢查做完了,小貓有點營養不良,沒有其他問題。」醫生道。
我接過貓:「費用他結。」
說罷我與他擦肩,向外走去,「從你欠我的裡扣。」
「程貝,你站住!」他轉身大喊。
我置若罔聞,衝進雨幕。
「程貝,你就這麼走了,我不會還錢的!」
大雨讓他的聲音有些悽厲。
「那你就等著警察上門吧!」
我把小貓護在外套裡,狂奔起來。
7
回到龐姐的店裡,我擦幹身上,把小貓放進紙盒安頓好,喂了點奶。
然後麻利地套上圍裙,換下值班的店員。
「程貝?」
有個顧客走到收銀臺前,遲疑地喚我名字。
我抬起頭,愣了愣,緊接著驚喜道:「小穎!」
程穎是我的大學宿舍裡年紀最小的那個,人長得可愛,但性格卻一直冷冷的,禮貌又疏離。
在學校她和任何人的交集都不多,畢業後更是徹底沒了消息。
我和她唯一一次額外交流是她被家裡要求去相親,但她極不情願,正巧那天就我在宿舍,她便拜託我替她去應付。
在豪華酒店美美吃了頓飯,按她的吩咐,換上她的衣服包包,全程表現冷淡,後面相親的事自然也沒了下文。
這個小插曲過後,我依然每天忙著勤工儉學,她也依然獨來獨往。
「我聽人說你出國了,還以為再見不到了呢。」我說。
她笑笑:「在那邊還是不習慣,這不,又回來了。」
「那以後有空可以常聚聚了。」
我嘴上客套著,手上忙著結賬。
她看看我,直截了當地問:「你怎麼在做這個?」
「說來話長,」我聳聳肩,「不過好消息是,我的助學貸款還完了。」
她點點頭,又問:「還跟你那男朋友在一塊呢?結婚了嗎?」
我給下一位客人結完賬,目送其離開後,才開口:「也不怕你笑話,我剛知道他是個富二代,跟我裝窮裝了五年,還說是我騙他,主要是還欠著我錢呢,頭疼。」
「綺城還有這麼奇葩的富二代?」
8
當晚程穎用另一個號加了我的微信。
點進朋友圈,我立刻震驚於她生活的精致奢華。
在學校時雖能感覺到她家境不錯,但看起來也隻是普通範圍的不錯。
遠想不到是這樣買奢侈品如大白菜的程度。
她解釋說,因為父母常年在國外,留她一個在國內住在姑姑家,安全起見,不讓她暴露家庭信息。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們要回國發展了。」
程穎說周末父母會舉辦宴會,綺城名流都會到場,她還特意邀請了邱涞。
用她的話說,「在那樣的場面,他還耍賴不還錢,臉可就丟盡了。」
於是我也拿到了邀請函。
宴會前一晚,我收到了邱涞的信息。
【不用邀請,我也一定會到場的,我太久沒見你珠光寶氣的樣子了,其實,那樣的打扮才適合你。】
【還錢!不然到時候場面難看可別怪我。】
【呵,明天見。】
次日我準時到達宴會廳,和程穎站在角落聊天,一個男人端著酒杯來到我們面前。
「好久不見。」他對我說。
這人有點眼熟,我一時想不起來:「你是?」
「我當年可是特意從澳洲飛回來見你一面,被你傷了心後我又連夜回去了。我反省了很久,是不是我太聒噪惹人煩了,是不是我談吐輕浮了,我翻來覆去好長時間都睡不好覺,痛定思痛改過自新,結果你竟然都把我忘了……」
是我代替去相親的那位,好像是叫羅奕鳴,我不知所措,看向程穎。
她撲哧笑了:「這下回去又要傷心了?」
解釋清楚了當年的事,我看程穎對他並不反感,便默默後退,打算給他們點空間。
卻見他忽然招招手:「邱涞,你也來啦?」
邱涞看見我在旁邊,了然應道:「怎麼,相親失敗卷土重來?」
「嘴還是那麼損。」羅奕鳴轉頭跟程穎解釋,「當年在相親那餐廳,也碰見他了,我說要跟程家千金相親,緊張得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多話題還是他幫我想的,最後相親失敗,還被他笑話來著。」
邱涞走來,還沒站定,就聽程穎語氣諷刺:「邱家大少,還錢吧。」
羅奕鳴見狀也不多問,馬上幫著催債:「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邱涞無語地看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在我臉上:「有勁嗎?我們的事私下再說,今天可是你家正式向大家介紹你的日子,別惦記別的了。」
此言一出,我們三個都愣了。
羅奕鳴上前,扳過他的腦袋:「兄弟,你跟誰說話呢,你斜視啊。」
程穎抬起手:「等等,我好像知道怎麼回事了。」
我和她對上目光:「我好像也知道了。
「邱涞,」我說,「我和他相親那次,是你見我的第一面吧,我不是程家千金,她才是,我是替她去的。」
羅奕鳴後知後覺,搖晃著邱涞肩膀:「天吶,我這幾年在國外就算了,你就在綺城啊,怎麼還蒙在鼓裡?」
邱涞臉色微變,但還是鎮定地對我說:「串通他們開這玩笑有意思嗎?程貝,既然我們都知道怎麼回事了,那就開誠布公好好談談,我們都有錯,扯平,然後重新開始,不好嗎?」
「廢話少說,還錢!」我說。
「對,你先還錢!」程穎說。
「還錢!還錢!」羅奕鳴說。
音箱傳來刺耳的嗡鳴,我們向臺上望去。
9
「在程某歸國之際,感謝各位賞光出席此次宴會,讓我們舉杯,為友誼、為合作、為未來!」
掌聲停歇後,程穎的父親接著說,「趁今天朋友們齊聚一堂,讓家女正式露個面,以後免不了在商業上常打交道,還望各位多多關照。」
邱涞扭過頭注視著我,翹首以待。
大廳響起的掌聲讓他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他看回臺上,隻見程穎已經接過麥克風。
再次轉頭看我時,他的眼睛睜得那樣大。
他張開口要說什麼,我伸手,「噓」,示意他別影響程穎發言。
我知道,那響徹大廳的發言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他就那樣盯著我。
不住地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