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泥星星》, 本章共4497字, 更新于: 2025-01-08 17:54:53

我和邱涞一起在底層掙扎五年,才終於還清債務。


為了慶祝,我特意去花店買花,卻見他一擲千金,定了最昂貴的花束,要送給另一個女孩。


朋友問他:「五年了,你在程貝那兒還要裝到什麼時候?」


他笑著掸掸煙:「棋逢對手,我倒要看她裝窮裝到什麼時候,她想考驗我,那我就陪她玩玩唄。」


裝窮?


可我不是裝的,我是真窮啊。


1


在花架的遮擋下,他們沒有看到我。


站在邱涞身邊的那個男人我也見過,他叫周珂。


邱涞介紹我們認識時,說他跟我一樣,也是貧困生。


當時的周珂穿著樸素,鞋子刷得泛白,表情局促得像是從未跟女孩說過話。


而現在的周珂,一身昂貴潮牌,一臉玩世不恭。


「哎,你哪天再讓我見見她唄,」程珂說,「我戲癮犯了,想找點樂子,她沒懷疑過我吧?」


邱涞哼笑一聲:「她能懷疑什麼,自己不也是演的,她知道真正的窮人什麼樣?」


「可這都五年了,她怕不是精神有問題吧,裝窮人這麼有意思?」


「有意思得很呢,她啊,愛我這個人,但更怕我這個『窮小子』惦記她的錢,不敢公開身份,搞得自己都吃不好住不好,真是活該,我看著心裡都要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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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這日子總該有個頭啊,房家千金還等著跟你聯姻呢,啊等等,你不會是愛上了程貝想悔婚吧?」


「哪兒能,千雅知道我跟程貝的事,她也在看好戲呢。」邱涞微微搖頭,「但問題是,程貝她遲遲不認輸,我沒有一個好的時機來挑明,弄不好我就從受害方變成故意較量的對手,那可就站不上道德高地了。說實話,除了錢的事,她對我真的不錯。」


說話間,兩個店員小心翼翼抬過來一個點綴著玫瑰的、三層蛋糕形狀的東西,我眼睛瞬間睜大,那三層呼應著玫瑰顏色的,不是蛋糕,而是卷好碼齊的人民幣。


層層疊疊如此嶄新如此多的錢,給了我不小的衝擊。


邱涞卻隻淡淡瞟了眼:「送去吧。」


而就在昨天,他還可憐巴巴地趿拉著開膠的鞋子,我提出買雙新的,他連連搖頭,說還能穿,攢錢重要。


夜裡我仔仔細細核對了賬本,在凌晨兩點,昏黃的臺燈下,終於確定,我們在五年的苦日子後,終於還清了兩人的助學貸款和其他債務,從今往後,我們可以為自己的幸福生活努力了。


我們,終於,從泥淖中爬出來了。


我忍住興奮,打算今天正式告訴邱涞這個好消息。


我剛才去給他買了一雙新鞋,270 塊。


我知道這對於其他人不算什麼,但我和邱涞渾身上下所有衣物加起來都沒有 260 塊。


這是質的飛躍,我甚至都想好了,他一定會被嚇到,讓我去退貨,而我會告訴他:「放心大膽地穿吧,這隻是一個起點,我們會越來越好,我們配得上好生活。」


回來的路上,我看到這家精致明亮的花店,決定奢侈一把,用找零的那三十塊,買束玫瑰。


我緊張地邁進店門,盤算著,能買來一枝也好,兩枝也罷。


以往即便是互送禮物,也都是實用為主,從不敢在華而不實的東西上浪費一分錢。


但今天不一樣,值得我們慶祝,值得我們浪費。


現在,我心裡隻是想著,三張百元大鈔,卷起來,連那花枝下的角落都填不上。


他們向外走來,我趕忙側身背對。


周珂問邱涞:「一會兒幹嘛去?高爾夫還是……」


「我爸那商場裡新開了個攀巖館,瞧瞧去?」


2


回到出租屋,我打包了會兒行李,又停下。


淚痕幹在臉上,怦怦急跳的心髒也平穩了下來,我恢復了冷靜。


情況一下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被汙蔑被欺騙被背叛,我得聽聽他怎麼說。


邱涞很晚才到家,一進門就拐進廁所,半晌後出來,衝我招招手:「馬桶又堵了,你快來通一下。」


見我站著沒動,他有些詫異,「當保潔那會兒你不是很擅長這個嘛,怎麼,生疏了?」


我畢業的第一份工作隻幹了兩個月,就趕上公司大裁員。


屋漏偏逢連夜雨,邱涞的爺爺在老家摔傷了腰,急需看病錢,否則就會面臨癱瘓風險。


邱涞不知所措,抱著我哭,說不行他去賣血。


我咬咬牙,拿出所有積蓄,讓他振作起來先去救人。


「我們這樣的人,什麼苦沒吃過,如果非說貧窮教會了我們什麼,就隻有堅韌了。撐著,熬著,活下去,以前每個關口我們都能渡過,那麼這次也不要怕。」


我抹掉他的淚水,開始幫他收拾行李。


在他回老家的日子裡,我四處投遞簡歷,不斷參加面試。


新工作不好找,而房租水電處處要錢。


得知原公司有保潔離職正在招人,我想也沒想就去應聘。


在那段過渡期裡,我白天當保潔,在原同事們異樣的眼光中刷洗廁所,盡心盡力。晚上則去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當兼職店員,這份工作我相對熟悉,大學時我在假期裡就總來做。


邱涞從老家回來後,因為長時間的事假超出了公司規定,也丟了工作。


我安慰他,起碼爺爺恢復了健康,我們這波不虧。


當晚,出租屋的馬桶堵塞,邱涞費了半天勁也沒能疏通,他準備打電話找人來處理,又猶豫那筆費用。


「網上說他們來了會坐地起價,動輒小幾百,咱這個馬桶才多少錢,唉。」


我放下正在修改的簡歷,跳了起來,精神振奮:「終於到我大展身手的時候了!」


說罷,我推開他,衝進廁所。


公司保潔阿姨教過我一些竅門,都是經過實踐檢驗的。


五分鍾後,我打開廁所門,按下衝水鍵。


伴隨著通暢水聲,我手臂高舉,指尖劃出優雅弧線,再置於胸前,輕輕俯身,鞠躬謝幕。


我唯一的觀眾爆發出了響亮的掌聲和歡呼聲。


他抱著我,在狹小的房間裡轉起圈來。


「貝貝,沒有你我要怎麼活下去啊。」


「傻瓜,這世上誰沒了誰都能活下去。」


正如我從小沒了爸媽,也依然長到了這麼大。


不僅讀完了大學,還有了同樣吃苦耐勞又上進的男朋友,有了這間在城中村租住的小小的家。


那時的我相信,命運雖然對我殘酷,但也沒有趕盡殺絕,我幾乎可以望到柳暗花明的那天,那麼我當下的每一天都不黯淡。


3


我看著穿著破舊 T 恤和牛仔褲的邱涞,一時間都懷疑我在花店撞見是不是幻覺。


「邱涞,你騙過我嗎?」


他有點愣怔,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互相信任,互相支持。


我沒有懷疑過他,也未曾試探過他。


「貝貝,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走過來,看著我的眼睛,「那你騙過我嗎?」


「沒有。」


他心中仿佛一塊石頭落地。


他笑起來:「那我當然也沒有。」


我卻笑不出。


「我是個窮人,徹頭徹尾的窮人,小時候寄人籬下,長大了全靠自己,每分錢對我都來之不易,」我直視他,「我並不以此為恥,也沒有故意誇大好博取同情,我們在一起五年,有過那麼多被貧苦壓得喘不過氣的時刻,有那麼多遺憾……」


我喉嚨有點哽住,深吸一口氣,我緩緩道,「今天,我摸著良心說,我沒有騙過你,請你告訴我,你有對我不誠實嗎?」


他探究地看著我,想要從我的眼中挖出我的心似的。


他手機一震,低頭看消息。


從我的角度看不清他的屏幕,但點開的圖片上那讓人心動又讓人心死的人民幣粉太好辨認了。


他匆匆回了幾個字,臉上不自覺地帶著點笑。


再抬頭,看我還是一臉鄭重,他皺皺眉,摟住我。


用他粗糙的手掌摩挲我的臉,又立即拿開。


「對不起,看我手糙的,今天搶到個裝卸的活兒,跑了兩趟給了五十呢。」


他求職未果後,索性做起了零工,大多需要出賣勞力,我因此心疼不已,還偷偷哭過幾次。


我握了握他那雙手,看來在攀巖館玩得挺盡情啊。


他收回手,「沒事的,貝貝,為了你,我吃多少苦都甘願。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太好,這樣,你休息會兒,今晚我給你做我最拿手的炒土豆絲。」


他像往常那樣安撫我。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但我有了答案。


這是我從他那裡需要的最後一個答案。


當他在陽臺支著的電磁爐上笨拙地翻炒土豆絲時,我已經收拾好了行李。


這個房子沒有廚房,要做飯隻能去陽臺,炒菜前需要把晾曬的衣服先收回來。


我看著晾衣竿上被他忽視的衣物,忽然意識到,許多次我在做飯的時候,他也看起來忙前忙後,但實際上,他從未認真對待過。


他像是在參與什麼舞臺劇,熱熱鬧鬧,看似投入,但心裡也覺得不過是表演而已。


這舞臺是誰搭的,他又是如何篤定地換上戲服?


有太多問題,我沒有心力去問,我能做的,就是花盡力氣,先離開這裡。


我把自己的所有東西塞進編織袋裡,隻有這麼多。


我原以為我們下一次搬家,一定是會搬去更好的地方,一定是滿懷欣喜收拾行李。


沒想到,是這樣。


「我們分手吧。」我開口。


他揮動著鍋鏟,聽到我說話卻沒有聽清,隻見我腳邊放著東西。


「去扔垃圾啊?別忘了買點廁紙回來。」他說。


我轉身,聞著飄來的煳味,今晚不會有人違心誇贊你過家家般的廚藝了。


4


半個小時後,我接到邱涞的電話。


「你跑哪兒去了?我著急用廁紙呢。」


「邱涞,我們分手吧,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做,也不重要了,就算我倒霉。我向來坦誠,我愛過你,一直到今天上午我都愛你,但原來我隻是你取樂用的道具,那麼我通知你,我收回我的愛,以後,你可以盡情過你優渥的生活了,希望你能找到別的樂趣。」


那頭沉默一陣,隨後傳來笑聲。


「怎麼了程貝,這就認輸了?我還以為你會怎麼樣華麗收場呢,就這?五年了啊程貝,就這麼草草結束了?你確定?」


我站在打工的便利店門口,遠遠望見老板龐姐從車上下來。


「邱涞,說實話,你說的話我似懂非懂,但我時間寶貴,沒工夫跟你啰唆了,你欺騙了我,背叛了我,所以我跟你分手,事情就是這樣。」


「你怎麼好意思說欺騙呢,最大的騙子就是你,你別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我懶得揭穿而已……」


邱涞還在喋喋不休,我知道他不信我。眼看龐姐到了跟前,我掛斷了電話。


上大學時我的第一份兼職就是在龐姐店裡,後面斷斷續續來做,也熟了起來。


我說明來意,因為債務剛清,積蓄歸零,希望龐姐能預支我一些工資,我後面打工償還。


龐姐聽完,掐了煙,似笑非笑:「突然發現相戀五年的男友是富二代,多少人做夢都想遇到這事,你實話跟姐說,你是想擺擺姿態過兩天就回去和好?」


「姐,我沒開玩笑,是認真地分手。」


「到了姐這個歲數,已經不奢望完美的感情,騙歸騙,要說那小子對你沒真心我是不信的,你夜班的時候,他可是風雨無阻來接。」


不止風雨無阻,前年大雪,他連人帶車摔在路上,車壞了,人也受傷了,但還是一瘸一拐推著車來到店門口。


我跑出來,看見一個雪人對著我笑。


那一刻,我簡直惶恐於自己的幸福。


但,現在回頭看,若不是要還我們二人的助學貸款,若不是他的家人頻繁生病,他的工作總捅婁子需要善後,我又何苦上完一天班還要在大雪天去做兼職。


以他的家境,什麼貸款什麼生病,全是他給自己加的戲罷了。


龐姐看我心如死灰的樣子,拍拍我的肩:「當然,姐支持你的任何選擇,你這幾年吃的苦我也看在眼裡,你說需要多少,算我借你,別來打工了,好好為未來打算吧。」


我還沉浸在回憶裡,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等等,姐,我可能不用借了,我要去把我被騙的錢要回來。」


我趴在收銀臺上,草草計算了那些邱涞以各種理由從我這裡拿走的錢。


當初我給他的時候自然是心甘情願,但如果是被他騙走,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感情可以斷幹淨,但作為合格的窮人,錢上決不能吃虧。


我把清單發給邱涞,顯示一個紅色的感嘆號。


打電話過去,發現他把我拉黑了。


「騙子!這絕對是個騙子!」我拍案而起,「我懷疑他的家業是不是都這麼騙來的。」


5


我找了他幾天,連他的影子都找不到。


畢竟他跟我講的所有社會關系都是假的,什麼扛大包的工地,什麼被辭退的公司,什麼對他冷眼相待的親戚家。


都是假的。


相識時,我大四,他已經工作,自稱是隔壁學校高兩屆的學長。


他為人熱情體貼,對貧窮的處境坦坦蕩蕩,說起坎坷的成長經歷來也更多的是樂觀和釋然,可能正是他的精神感染了我,也吸引了我。


但,隔壁學校查無此人。


他帶我見的那些朋友,也同周珂一樣,是來玩角色扮演找樂子的騙子。


曾經我以為我們是這世上相依為命緊緊纏繞的浮萍,可自始至終,都隻有我一人。


暴雨,我衝過雨幕跑向公交,忽然站臺上有個小小的黑色動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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