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底浮現出的……是欣慰?
9
自那日起,我再未偷過一日懶。
每日裡跟著姐弟倆磨豆腐做豆花,不論江映說什麼,我都欣然接納。
不為旁的,隻為她那日在巷口替我說的那一番話。
畢竟這個世道,一個女子想要保住聲名很難,毀了卻很容易。
我學會了做豆腐,心思也活泛起來。
江家豆腐坊並不隻單賣豆腐,還順帶著賣豆花,這是街頭巷尾常見的早點。
豆花滑嫩,若是澆上一勺醇厚的醬汁,便會更添一分風味。
從前江家做豆花的澆頭都是豆幹混著大醬炒制的,雖有滋味兒,卻少了些葷腥氣。
尋常百姓吃著或許還覺得尚可,但若是賣力氣的人吃著,便會覺著寡淡。
我想了幾日,琢磨出了個方子。
將新鮮的豬肉切斬為末,再佐以蔥姜蒜調味,在鍋中不斷煸炒著,直到油脂析出,再加入豆幹和赤醬翻炒熬煮,最終得到一碗濃香撲鼻的澆頭。
我不善廚藝,便私底下拉著江照按著方子做了好幾遍,確定沒什麼差池後,才告訴了江映。
本以為她會反對,畢竟豬肉價貴,若是做成澆頭,成本便會增加。
我早想好了說辭,畢竟我爹便是賣肉的,想要實惠新鮮的豬肉並不是什麼難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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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沒想到,江映一口答應,半句反駁的話都沒有。
「你們說怎麼做便怎麼做,這鋪子本就是爹娘留給阿照的,自然是你們做主。」
江照爹娘去世的早,哪裡就囑咐這麼多了?
無非就是長姐心疼幼弟,想要將這獨一份的產業留給他罷了。
第二日,我與江照便做了新澆頭,因著豬肉價貴,肉末豆花的價也提了一文,賣三文一碗,從前的豆幹豆花也照賣兩文錢。
我和江照一開始還忐忑不已,卻沒想到,那新澆頭極受歡迎,不過半個時辰便售空了。
連帶著店裡的豆腐也都賣了不少,江家豆腐坊生意竟意外的紅火起來。
江映徹底對我放了心。
她不再日日守著鋪子,闲暇時總是溜到布販那兒同他拉呱,向來潑辣冷淡的姑娘笑得花枝亂顫。
人人都說她不知廉恥,姑娘家家的沒半點矜持。
江映卻不在意,她忙著化紅妝,挑羅裙,會郎君。
從前那些為了生計被她拋之腦後的東西,如今被她一一撿了起來。
有時衣裙上拿不準主意時,她便會來問我。
我便會像她教我做豆腐一樣,耐心告訴她石榴裙該配金簪子,穿月影紗該梳垂雲髻。
眼見著兩人越來越蜜裡調油,我曉得應該是好事將近了。
月底盤賬後,我拿出一半的盈利,去給江映挑了隻種水極好的镯子。
我未曾戴過,但那玉镯通體通透,應當是好東西。
可還沒等我送出去,江映便笑吟吟的晃晃手腕,那裡已然戴著一隻。
該死的,竟叫那李安搶了先!
我有些惱怒,幼時養成的驕橫脾氣又浮了上來。
拉過她另一隻手,將玉镯推到腕上:「那就戴這隻。」
10
我嫁給江照的第二年春天,阿姐出嫁了。
布販李安瞧著普通,出手卻並不普通。
他在醉香樓包了席面,又備了八抬的轎子,將婚事辦得風風光光。
因著江家沒有長輩,所以阿姐便請了我娘替她梳妝。
我娘看著李安出手闊綽,有些憂心忡忡,生怕他是來騙婚的。
阿姐笑著寬慰她:「總歸我是個老姑娘了,要身家沒身家,要身段沒身段,他騙我什麼?」
「再不濟,若是真遇上負心人,大不了和離回來賣豆腐,總不見得青禾會容不下我吧?」
我急急反駁:「自然不會,阿姐便是一輩子不出嫁,我們也都是和和氣氣的一家人。」
話剛說完我便覺出不對,哪有出嫁時說這般晦氣的話的?
我娘也是!說什麼騙婚!
我開始找補:「不論如何,今日是要祝阿姐和姐夫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的。」
阿姐笑得眉眼彎彎,臨蓋喜帕前,拉了拉我的手。
湊在我耳邊道:「從前阿照鬧著要娶你時,我總覺得你不是良配,如今想來,我這弟弟雖固執,卻到底做對了這一件事,也不枉他將你放在心裡這麼多年。」
「青禾,方才你說的祝福,也送一份給自己吧。」
說完,喜帕落下,阿姐在歡天喜地的鑼鼓聲中出了門。
唯餘我一人站在原地,思緒萬千。
將我放在心裡這麼多年,是什麼意思?
我想了許久都沒能想明白,傍晚吃完酒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開了口。
「江照,我們從前……認識嗎?」
我們雖同住在甜水巷,但江家姐弟幼時忙於生計,不怎麼跟孩子們玩耍,而我八歲起便被阿娘摁在屋子裡學刺繡。
我實在不記得什麼時候同江照有過交集。
江照聞言楞了楞,抬手開始比劃,同他朝夕相處這半年,我早已經學會了看他的手語。
隻靜靜看了半晌,又拼湊了些記憶中的碎片,我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兒。
這原是一個極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
隻不過在這個故事裡,我是英雄,江照是那個美人。
六歲那年,江照雙親離世,跟著阿姐一同撐起了江家豆腐坊。
那日他原是要去替巷子裡的一戶人家送豆腐,不過三文錢的生意,卻被那戶人家的孩子汙蔑偷了院子裡的臘肉。
因著不會說話,他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數九寒冬裡,江照被那伙孩子堵在巷口,出不去,退不得。
眼見著手中還未來得及送的其他生意要被耽擱,他急得不行,他和阿姐還指著這些銀錢吃飯呢。
萬般慌亂之下,他護著豆腐想要衝出去。
可老天不會憐惜弱者,江照被攔了回來,拳頭要落在他身上的前一刻,我出現了。
彼時我六歲,阿娘還未曾想過要嬌養我,因此我被每日三頓的骨頭湯喂得身強力壯。
甚至衣襟處還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跡,那是替我爹接豬血時沾染上的。
可那些孩子哪裡知道,見了我便如同見了羅剎惡鬼一般,一哄而散。
江照就此得救。
我哪裡會曉得,這樁泥點子般不起眼的小事兒,會讓江照將我放在心裡許多年。
若是我曉得,我一定會揪起瘦的雞崽子一般的江照,將他提到我家裡。
也一日三頓的喂他骨頭湯,然後告訴他:「喂,小蘿卜頭,日後要是有人再欺負你,便來尋我。」
畢竟,江照喜歡的,不是那個嬌柔纖弱的張青禾,而是身強力壯,神兵天降的張青禾。
這似乎是件很怪異的事情,可我還是忍不住彎了唇角。
原來,被江照喜歡。
是件很值得開心的事情。
11
阿姐出嫁後,豆腐坊的生意便徹底落到我和江照肩上。
如今雖隻是我們倆操持,可我私底下同江照商量了,決議將豆腐坊每月的分紅拿出一半給阿姐。
畢竟李安闊綽是李安的事情,阿姐也得有些私產傍身,這樣腰板才能挺得直。
豆腐坊生意好,要做的澆頭也越來越多。
我沒再好意思從阿爹那裡白拿豬肉,但給些銀錢總顯得見外。
江照聞言什麼也沒說,隻三五日便打一壺梨花白提去給阿爹,就當是抵了肉錢。
阿爹倒是高興的很,逢人便說,自己雖生了個女兒,卻也白得了個兒子,實在劃算。
阿娘起先也十分欣慰,可江照是個直楞的,見阿爹誇他,打酒的次數便越來越頻繁。
於是街頭巷尾的鄰居便常常能瞧見,醉酒的阿爹虛晃著刀剁肉,刀刀擦著指尖過。
阿娘嚇得不輕,關起門來噼裡啪啦了幾回,阿爹便老實了,再也未曾醉酒賣過豬肉。
秋風掃去落葉,霜露帶來寒氣。
不知不覺又是一年初冬,我和江照晨起開鋪子時,隱約瞧見廊下睡著一個人。
如今登州繁榮,罕見乞丐,因著怕是哪家走失的醉漢,江照便去查看。
誰知松散的發髻拂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竟是玉娘!
她衣衫褴褸,形容枯槁,早沒了從前貌美的模樣。
我思慮再三,還是替她換了身衣裳,又草草給她梳洗了一番,這才送她回了家。
不為旁的,我想,沒有哪一個做娘的,會願意瞧見女兒落魄。
誰知剛將她送回去,第二日,玉娘便被趕了出來。
王嬸站在巷口,罵的腌臜:「哪家來的下賤坯子,也敢進我家的門?也不瞧瞧自己那三兩重的骨頭配不配!」
玉娘哭著叫娘,卻被她推開兩丈遠:「我女兒?我女兒在宿州大宅子裡頭做女使呢,怎麼會是你?走走走,莫要髒汙了我家的門檻。」
任憑玉娘哭得如何悽慘,她都不動如山。
眾人面面相覷,玉娘自幼在巷子裡長大,他們怎麼會認不出她?
我看不下去,上前兩步,將她拉扯起來:「玉娘,你餓不餓,我家裡燉了鯽魚豆腐,你要不先吃些再……」
玉娘推開我,癲狂的笑了起來。
口中斷斷續續吐出的詞句,拼湊出一個悽慘的故事。
原來她那時上的船,並未將她帶去宿州。
而是一路南下,再南下,將她送入了江南最有名的瘦馬院。
她做了兩年瘦馬,抵死逃回故鄉,想要告訴她娘,她們母女都被騙了。
她想要訴苦,想要撫慰,也想要接納。
可那扇院門惡狠狠的關上了,將她隔絕在方寸之外。
永墮閻羅。
玉娘站起身,單薄的身子像是一根蘆葦,在寒風裡顫啊顫的。
然後她帶著淚意的眼落到我身上,彎唇笑了。
「幸好……青禾……幸好……」
心裡似乎有密密麻麻的細針在扎,我渾身震顫。
跑回院子裡想給她找一件厚實的外衫,可等我轉個身回來,玉娘卻不見了。
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
即便她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走的,可是沒人在意。
他們在意的,隻是附著在玉娘身上那樁香豔的往事。
茶餘飯後放在嘴裡嚼巴嚼巴,然後吐掉。
像是一團摒棄不要的豆渣。
第二日,護城河裡打撈起一具浮屍。
是玉娘。
玉娘就是那團豆渣。
12
玉娘死後,我病了一場。
病得不重,阿娘卻心疼的緊, 又開始一日三頓骨頭湯的喂我。
我強撐著笑她:「阿娘從前那般在意我的容色,想將我養成嬌滴滴的美人兒, 如今怎麼就不怕這骨頭湯給我貼肥膘了?」
阿娘嘆了口氣,眉頭打成一個結。
「從前我總想著我兒生得好,便不能浪費這起子天賦,應當好好嬌養嫁個好人家, 這樣才算圓滿。可如今想來,實在是我狹隘了。」
「世間的圓那樣多,又究竟怎麼樣才算滿?那算卦的老頭未必不是為了碗肉湯信口胡說, 卻叫我當了真, 白白耽誤我兒這些年。」
「我如今不想旁的了,隻想我兒平安遂意,這便是最大的圓滿。」
阿娘鮮少同我講這些,如今娓娓道來,很輕易的就叫我湿了眼眶。
病好後,我和江照替玉娘操持了喪事, 又將她的牌位安置在了清靈寺中。
我想, 即便是沒有家人緬懷, 受些香火供奉也是好的。
回到小院時,江照已經做好了晚飯。
又是骨頭湯。
喝了好幾日, 我隻覺得自己都要變成根大棒骨了。
見我不願意喝, 江照耐著性子哄我。
「喝了,病好的快。」
我癟嘴:「我病已經好了。」
江照搖搖頭, 就這麼看著我。
無端叫我想起了我同玉娘私逃的那一晚。
平日裡我爹殺豬,總是她摁豬,我端著木盆去接溫熱的豬血。
「我但」平靜, 且固執。
卻很輕易的叫人軟了心腸。
如今想來, 江照才是救我於水火的大英雄。
若不是他, 我的下場不會比玉娘好到哪裡去。
我心中一動, 小跑著去廚房, 倒了杯果酒。
遞到他面前:「你喝酒,我就喝湯。」
江照皺眉, 似乎不太明白我為何突然讓他喝酒。
但他素來對我是極順從的,因此隻遲疑了一瞬,便仰頭飲盡了。
我也遵守諾言, 將一碗骨頭湯喝了個幹淨。
直到我放下碗, 江照還在咂吧著回味。
似乎在疑惑,這果酒的滋味, 怎麼有些怪。
這很正常,畢竟這酒,是我阿娘送來的。
我娘送來的能是什麼正經東西?
果然, 不多時, 江照面上便泛起了桃粉色。
眼見時機已到, 我便拽著他進了裡屋。
直到被我摁在榻上時,江照才終於明白了過來是怎麼回事兒。
他潋滟的眸子泛著水光, 就那麼直勾勾的盯著我。
無聲的衝我歪了歪頭, 意思是:你確定嗎?
我俯下身吻在他唇角,用行動給了他答案。
下一瞬,天旋地轉,江照欺身而上。
意識迷離的前一刻, 我想起了阿娘的話。
透過窗縫,我瞧見光禿禿的樹梢。
今夜好像並沒有月亮。
但沒關系。
我的月亮,已經在心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