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三日,爹娘便籌備好了一切。
嫁給江照那日,婚事辦得極為體面。
雖江家和張家距離並不十分遠,不過兩步路的腳程,可江家還是預備了喜轎。
阿娘向來是個潑辣性子,替我梳妝時,卻罕見的落了淚。
不知是在惋惜我沒能按照她所預料的那般嫁個好人家,還是在欣慰我終於長大成人。
蓋上喜帕前,阿娘往我腕上褪了隻镯子,有兩滴溫熱的淚落在我手背上。
「青禾,既嫁了人,日後便好好過日子,若是受了什麼委屈,盡管回來告訴爹娘,你爹慣會殺豬,若是江照待你不好……」
「阿娘!」
我聽得心中一驚,忙去捂她的嘴,阿娘這才作罷。
我這才安了心,穩穩當當的上了花轎。
喜樂吹吹打打沒一會兒,轎子就落了地。
喜帕蓋著臉,我瞧不真切,隻摸索著掀開轎簾,卻不曾想被喜服絆了腳,踉踉跄跄的摔進一個溫熱的懷抱。
我聽見有人調笑:「這江家小哥平日裡瞧著不聲不響,沒想到卻是偷香竊玉的一把好手啊哈哈哈……」
「什麼偷啊竊的,那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媳婦兒!」
「是我失言了,該罰,該罰哈哈哈……」
院子裡人聲鼎沸,那隻手握在我腕間,燙得嚇人。
Advertisement
我頰邊微紅,卻心安了不少。
江家親眷不多,我在屋子裡沒等多久,便有人推門進來。
下一瞬,喜帕被人挑開,眼前驟然一亮。
江照站在我面前,就那麼直愣愣的看著我。
昏黃的豆燈下,他輕顫的眼睫像是兩隻振翅欲飛的蝶。
他抬手比劃了些什麼,我沒看懂。
相對無言下,他俯身過來,開始拆我的發髻。
今日因是出嫁,發飾梳得格外繁瑣些,江照拆了好一會兒,才將那副頭面拆下來。
緊接著,那雙手探到了我的腰間。
我嚇了一大跳,聲音也震顫起來:「江照,你……你做什麼?」
6
出嫁前一夜,我娘早就教導過我房中之術。
我自然曉得江照此舉是要做什麼,可我與他並不相熟,如今驟然如此,自然是有些恐慌的。
江照抿唇,手中的動作不停,打了同心結的腰帶被他輕輕一勾,便散落開來。
大紅的喜服滑落在榻上,和喜被融為一體。
我自知反抗不了,便閉上眼睛,順其自然的等待著。
誰知等了半晌,江照卻並無動作。
再次睜開眼時,桌上已經擺滿了吃食。
江照抬手又要比劃,但似乎是怕我看不懂,便端起一隻空碗,做了個扒飯的動作。
我便明白,他是要我吃些東西。
肚子適時的傳來飢餓的轟鳴聲,我不再矯情,拿起饅頭便咬了一口。
配饅頭的小菜很簡單,不過是自家酸腌的白菜,和豆幹炒制的澆頭,可吃起來讓人覺得舒坦。
我一邊吃著,一邊想著,既然是要吃飯,那他為什麼要脫我的衣裳?
正想著,額間驟然一熱。
我伸手去摸,卻隻摸到溫熱的帕子,和江照同樣溫熱的手。
他慌忙別開臉,緊接著去挽我的裙角,露出淤青紅腫的膝蓋,然後幫我上藥。
我一手捏著半個饅頭,一手捂著溫熱的帕子,愣住了。
「你怎麼知道我膝蓋有傷?」
那日送走江家姐弟後,我爹便罰我跪了兩個時辰。
這原本也不算什麼重罰,可偏生我皮肉嬌貴,敷了幾日的藥都不見好。
這事兒阿娘並未告訴旁人,江照又是怎麼知道的?
他抬手簡單比劃:「喜轎,摔倒。」
我這才明白,原來是白日裡出喜轎時,險些摔倒被他發覺了。
都說聾子眼睛亮,瞎子耳朵靈。
江照雖不會說話,看事看物卻觀察的比旁人都要仔細些。
我默默的嚼著饅頭,再看他時,眼中不自覺帶了些憐憫。
江照置若罔聞,自我額間取下已經涼掉的帕子,在熱水裡投洗了一道,再次敷到我額頭上。
「額頭紅了,敷了,會好。」
躍動的燭光下,江照慢慢比劃著,漆黑的眼眸映著暖黃,像是星子一般。
額間的暖意一路蔓延進心底,我聽見自己含笑的聲音。
「好。」
7
第二日,日上三竿時我才醒轉過來。
昨日奔波勞累了一整日,渾身的骨頭縫裡似乎都泛著酸,我勉強起身,卻發現江照並不在家中。
時辰不早了,他應當是去鋪子裡了。
灶膛裡還冒著熱乎氣兒,我掀開鍋蓋,果然瞧見了吃食。
江家早飯吃得很簡單,不過是一碗粟米粥,並兩碟子時蔬。
雖看著清儉,可那時蔬一瞅便知道是新炒的,粥底還臥了兩個雞蛋。
我便是想挑也挑不出錯來。
剛端著碗吃了兩口,江家姐弟便回來了。
江照挑著箱籠走在前頭,瞧見我,耳廓一紅,便悶聲走到後院去歸置東西了。
江映走進來:「才起來?」
言下之意就是,哪有新婦過門頭一日便睡到日上三竿的?
我面上發燙,不知該如何答。
江照腳步急促的從後院衝過來,比劃著:「昨日累,應該多睡會兒。」
江映瞥了他一眼:「你倒是學會護犢子了。」
然後轉過身,端起我隻夾了兩筷子的時蔬倒進了泔水桶。
江照看著我,像隻耷拉著尾巴的小狗。
江映似乎不太喜歡我。
無非是因為,我逃過一次婚,也叫江照被人恥笑過,她自幼便與江照相依為命,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的。
但奈何如今做江家新婦的,竟還是我。
她對我不滿也實屬正常。
江映對我的不滿不僅隻在言語中,她還要我跟著她一同做豆腐。
做豆腐是要趕早的,寅時便得起身。
深秋的夜是帶著寒氣,從骨縫中鑽入,一寸一寸將困意蠶食幹淨。
江家磨豆腐有講究,不用驢拉,反倒要人推。
她說,這樣磨出的豆腐細膩醇香,可卻苦了我。
我隻跟著她磨了兩日豆腐,虎口處便已經磨破了皮,鑽心的疼。
磨過豆腐還要跟著去鋪子裡賣豆腐,實在辛苦,不過兩日,我便吃不消了。
江照不是沒有阻攔過,他瞪著一雙眼比劃的飛快。
可他阿姐隻反駁道:「你是賣豆腐的,你的媳婦兒若是不會做豆腐,這生意可怎麼做的下去?」
不是還有你嗎?我在心裡小聲說。
江照大抵也是這樣想,隻看著他阿姐不說話。
江映的目光卻飄了飄,落到臨街的布販李安身上。
「我是你阿姐,不是你阿娘,縱使如今是我管事兒,可我日後總是要出嫁的,屆時這偌大個鋪子,便隻靠你一個人麼?」
那布販是宿州來的,人生得齊整,生意也做得敞亮。
從前未出嫁時,我常在他那兒買絲線,也瞧見他替江映挑箱籠。
兩人都是為家中弟妹所累,二十出頭了也未曾婚嫁,自然是能說到一處的。
江照未曾想到會是如此,也撇撇嘴,不再反駁。
在江家賣了兩日豆腐,第三日,江映罕見的未曾叫我起身。
我舒舒坦坦的睡到自然醒,剛睜眼,便瞧見江照端端正正坐在我床邊。
他今日換了身簇新的衣裳,人也顯得精神不少,見我醒來,慌忙站起身,一頓比劃。
他比劃的太快,我瞪著眼睛看了半晌,也沒怎麼看懂,隻瞧見桌邊堆山碼海的禮品,忽然想起今天是回門的日子。
急急忙忙的起身梳洗了一頓,便拉著江照出門去了。
回娘家的路不遠,不過是巷子裡打兩個彎兒。
阿娘早早的便侯在門口張望,瞧見我和江照,眉眼彎了又彎。
手卻在我腰間輕輕擰了一把:「死丫頭,這麼晚才回來,定然是你睡過了頭,耽誤了工夫!」
我吐吐舌頭,想喊冤。
分明是江照未曾喚我起身,哪裡就是我的過錯了。
阿爹今日也未曾去賣肉,小院裡擺著酒菜,見江照進來,臉都要笑爛了。
「阿照你來啦,我家青禾不懂事,可有給你添什麼麻煩?」
江照笑著搖頭,我爹卻還是不放心,又問:
「她可曾睡到日上三竿還不起身?可曾懶惰不肯操持家務?可曾惹得你阿姐不快?可曾……」
一連串的問題問出來,讓江照有些措手不及。
剛拿起筷子要夾菜,又趕忙放下比劃著答復我爹,來來回回好幾遭,竟一口東西都沒吃著。
我無奈開口:「爹,你就不能讓人家安生吃頓飯嗎?」
我爹楞了半晌,恍然大悟:「哦,我忘了他……」
我娘笑得直不起腰。
好半晌,江照才終於吃到了第一口菜。
回門是不能在娘家過夜的,傍晚時,我和江照便準備回去。
臨走前,我娘將我拉到內屋,悄悄問我:「你和江照……圓房沒有?」
8
見她鬼鬼祟祟竟是為了問這個,我又羞又惱。
「娘!」
我娘白了我一眼:「都嫁人了,還整日娘啊娘的,你如今也是該做娘的人了!」
我面上發燙,不由敷衍著:「曉得了,曉得了。」
「他對你可還好?」
自然是好的。
單說新婚夜他替我擰帕子敷膏藥,便能看出他是個好性的人,尋常人家的郎婿未必能體貼到他這個份兒上。
見我點頭,阿娘也放心了,又囑咐道:
「我瞧著江照這孩子性子恬淡溫厚,家中雖不富裕,卻也有一份薄產糊口,你莫要因著心氣兒高,瞧不上他,抓緊圓房了生個娃兒才是。」
「至於他阿姐……」阿娘輕輕摩挲著我掌心癟下去的水泡,有些心疼,「江映瞧著也是個實誠孩子,如今磋磨你幾分,不過是心中有氣,你要曉得輕重。」
「待你日後和阿照將日子過好,她這氣性兒也就沒有了,明白嗎?」
我吶吶點頭。
她繼續喋喋不休:「若是圓房,最好選在月圓之夜,這樣才能夫妻和順……」
我不願在聽,捂著耳朵,逃也似得走了。
回到江家後,我和江照依舊沒什麼進展。
並非是我不願,而是每每入夜,他便抱著褥子躲得老遠,連床邊都不沾,仿佛我是什麼攝人精氣的妖怪。
我雖不反感他,卻也不願上趕著。
這一來二去,便到了深冬。
江映照舊待我不鹹不淡,我聽了阿娘的話,壓下了從前的驕矜性子,每日裡起早貪黑的跟著她磨豆腐。
她卻還是不滿意。
今日說我豆花點的不好,明日說我豆渣沒濾幹淨。
總之就是瞧我不順眼,我也生了氣,不再去鋪子裡。
江照急得不行,兩邊說和,手都快比劃出殘影了,可還是無濟於事。
終於,在一個落了雪的清晨,我出了門。
誰都沒告訴,荷包裡隻揣著半吊錢。
我原是想回家去的,可料想阿娘要是知道我鬧了脾氣,又得說嘴,便罷了這個念頭。
數九寒冬裡,街上都沒什麼人影兒,想尋個趣兒都沒有。
我百無聊賴的順著護城河走了大半日,又去糕餅鋪子買了糕餅,才終於在傍晚時分回了甜水巷。
剛進巷口沒幾步,便聽見婦人攀談的聲音:「阿映啊,今日怎麼沒見青禾啊?」
說話的,正是巷子裡最好事兒的李嬸,平日裡最愛扯老婆舌,誰家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她都樂意說嘴。
江映走在前頭,聲音很輕:「她勞累了數日也該歇歇了,總不能叫新媳婦兒日日忙碌不是?」
李嬸捂著嘴嗤笑:「你家弟娃這新媳婦可得看牢了,聘禮銀子都花了,若是再像從前那般跟著野漢子跑了可就不劃算了。」
「什麼跑不跑的?小姑娘家家的出嫁前鬧脾氣,不過去親戚家住了一夜,怎的到了李嬸嘴裡就成跑了?莫非李嬸家的閨女兒隔三差五回娘家,也是跟著野漢子偷跑了?」
李嬸素來是愛呈口舌之快的,如今卻被江映說得面色青白。
隻冷哼一聲:「跑不跑的原也不與我相幹,隻是我老婆子心疼你那弟娃,實在是命苦,剛出生就克死了雙親,自己又發高熱成了個啞巴,如今若是媳婦再跑了,嘖嘖嘖……」
誰都曉得江家的大人是遇了馬匪才亡故的,姐弟倆相依為命極為不易,素日裡眾人都不提這茬的。
可如今她卻言語如此刻薄,饒是江映素來潑辣,也被氣得發抖。
在前頭挑著箱籠的江照略略停頓,並未轉身。
他向來是耳聰目明的,怎麼會沒聽見?
心中像是被潑了一碗滾燙的粥,又麻又痛。
我用力一踢,地上的石子便飛濺出去,更好落在李嬸腿彎處。
疼得她「哎喲」一聲,轉過身卻瞧見是我。
我笑吟吟的上前虛扶了她一把:「呀!原來是李嬸啊,怪我頑皮,顯得沒事兒踢什麼石子。」
「不過說來也巧,這巷子裡這麼多人,怎麼偏就落到您身上了,莫非這石子長了眼?還是說您天生便比旁人倒霉些?」
我哦了一聲,恍然大悟的模樣:「原來如此,若非如此,您的一雙兒女怎的就沒一個圓滿的?旁人是克夫克妻,您是克兒克女呀。」
巷子裡行路的其他人聽見這話,都忍著笑不說話。
畢竟整個甜水巷誰都曉得,李嬸素來八卦,對一雙兒女管教甚少,以至於女兒年紀輕輕便嫁了三回,兒子年過三十卻還未曾娶妻,整日遊手好闲。
這番話於她,簡直是捅刀子一般。
她氣得說不出話,我卻無暇顧及,隻坦然自若的上前兩步,接過江照手中的一隻箱籠。
然後將懷裡還溫熱的桃酥喂了他一塊:「我今日偷了懶去買糕,鋪子裡可還忙得過來?」
江照呆愣楞的銜著那半塊桃酥,好半晌才搖搖頭。
不知是說忙得過來,還是忙不過來。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江照也跟著笑。
一咧嘴,桃酥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碎成粉末。
眾人見我與江照感情甚篤,一時之間也沒了闲話,各人回了各家。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我似乎瞧見站在不遠處的江映彎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