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晝喜歡叫我乖囡。旁人問起和我的關系,他漫不經心地答父女。
後來我對著採訪鏡頭與他訣別,祝他訂婚快樂。
他撫著檀珠,輕描淡寫地笑笑,當天就派人砸了那家報社。
1
我奪冠世界圍棋大賽那天,徐晝訂婚了。
一個是溫吞寡言的天才棋手,一個是清風朗月的豪門繼承人。
似乎所有人都想不到,我和他會是一同走過十六年的青梅竹馬。
而我也從沒想過,這段關系會在採訪中公之於眾。
「薛春大師,聽聞您從小便由徐氏集團贊助,與徐氏集團繼承者關系匪淺。」
「就在您今日奪冠世界圍棋大賽之時,徐氏集團宣布了訂婚消息,不知道您是否知道?」
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了說話的人。
是個報社的記者。
我的視線,輕飄飄地在他胸口掛著的牌子上掠過——
原來是《明鏡周刊》的。
這家報刊我曾經聽徐晝無意識提起過,算是徐家產業的對家。
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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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晝今日訂婚嗎?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而就在這一瞬間,這記者像是發現了什麼,又急沖沖地問:
「您從小就和徐氏集團繼承者一同長大……」
我看著他,突然開了口:「訂婚快樂。」
記者一時沒反應過來,就連周圍的問話聲,也都忽然間卡頓了一般,隻剩下相機照相時的咔嚓聲。
白光閃爍間,我微微側過臉,對著鏡頭,認認真真地又說了一遍:
「訂婚快樂。」
徐晝,訂婚快樂。
我見徐晝的第一面,才知道這世上,當真有如同玉一般雕琢的人。
於是心裡難免有些埋怨女媧娘娘,倘若捏我的時候,有半分捏徐晝時的認真,那該多好?
身邊的管家小心翼翼地介紹我:「少爺,這就是徐氏集團資助的小姑娘,叫薛春。」
彼時正是冬天,但有暖氣的別墅裡熱乎得就像是春天。
我套著厚厚的棉服,有些暈乎乎的,瞧人都有好幾個影子。
坐在沙發上玉人一般的小男孩,向著我微微一笑時,我這才恍然發覺,原來面前的當真是個活生生的人。
比起我,他穿得很是單薄,白色的裡衣,黑色的外褂,渾身上下清凌凌的。
隻手腕上一條手串,上面似乎是刻了人,但又不像是人,看著隻覺得猙獰。
後來我問起徐晝,徐晝微微笑了笑,告訴我這是刻的鐘馗和玄陰四象。
隻是年紀還小的我自然不知道這手串上是什麼,竟一時間有些害怕,即便小男孩長得再好看,也扒拉著管家的衣服不出去。
小男孩從沙發上下來,唇殷紅得像是熟透了的桃子。
「聽說你圍棋下得很好。」
這是徐晝和我說的第一句話。
「聽說你爸媽死了。」
這是徐晝和我說的第二句話。
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強忍著的眼淚終於還是流了下來。
我幾乎是嚎啕大哭,慌得身旁的管家急忙安慰,說什麼不是死了,隻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小時候的我雖然對死亡沒有什麼明確的定義,但是也知道,或許從此之後,我便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
就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像是什麼也沒有做過一般,微微彎著眼看我笑。
他一張口,明明是糯糯軟軟的聲音,卻絲毫沒有這個年紀應當有的天真。
「管家,這些話你怎麼又說出來騙人?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怎麼會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呢?」
管家無奈地嘆氣,他看看還在抽泣的我,又看看身邊的徐晝,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小玉人,上下打量了眼我,有些嫌棄地擰了擰眉:
「管家說你已經六歲了,和我同歲,那怎麼這麼愛哭?」
我含著眼淚盯著他,覺得面前的小男孩真是討厭極了。
「你是什麼時候生的?」小玉人問。
「三月。」
「哦。」徐晝無聊地收回視線,「怪不得叫薛春,春天生的叫薛春,夏天生的,你就得叫薛夏了嗎?」
他這話實在沒道理,但當時的我也的確不知道該如何反駁,隻能抹著眼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以後就是我的寵物了。」
徐晝重新坐回沙發上去,他支著下巴看我,露出的手腕,如白玉一樣,手串上猙獰的臉,便像是恐嚇一般望著我。
他的語調很平常。
管家知道他的脾性,忙道:「少爺,薛春小姐是人,怎麼能當寵物呢?」
於是小時候還算聽得進一些話的徐晝,頷首,抬起那張白嫩的臉蛋,微笑:
「也是。既然如此,以後你就是我女兒了。」
「少爺,她和您同歲,怎麼會是您女……」
這回嚇得管家更是支支吾吾,他怎麼也說不出後面的話來,
「這也太荒唐了少爺,您可以把她看成您的朋友、玩伴……」
「我比她大三個月。」徐晝瞥了眼他,不為所動,並開始饒有興趣起來,「我養過魚、養過貓、養過狗,那人為什麼養不得?」
我的哭聲此時已經停下,有些懵懂地看著他:「那你的魚,你的貓,你的狗,去哪了?」
小男孩淺笑著看向我,他轉了轉手上的珠子,聲音很輕:
「都死了呀。」
2
在我人生的前六年中,我從未見過比徐晝還要漂亮的男孩子,但也從未見過比徐晝脾氣還要古怪的人。
他是徐氏唯一的繼承人,自出生起使用的東西便永遠都是最好的。
管家、傭人、司機等數十個人,是專門為這位小少爺服務的。
所有人的二十四個小時裡,隻要徐晝需要,他們便都得圍著徐晝團團轉。
而在我的印象中,幾乎所有的孩子都畏懼父母,包括我。
但徐晝偏不,對於難得回一趟別墅的徐家夫婦,十次有一次他才會勉強撐起笑臉。
他對待徐家夫婦的態度,和對待傭人管家一樣,並沒有什麼區別。
所以在我看來,徐晝的爸爸媽媽實在是脾氣好得過了頭。
他們像是工作一樣,兢兢業業地對待著這位「小祖宗」,沒有什麼事也是決計不會回來的。
於是六歲的徐晝的樂子,便隻剩下一項——
折磨我。
我小時候為了起來看棋譜,起得已經算很早。
但徐晝自從比我起晚了半個小時之後,他便永遠都在太陽升起之前睜眼。
每當鬧鐘還沒有響起的時候,敲門聲便會一聲又一聲地將我從夢中驚醒。
徐晝敲門很有規律,單指三下,一輕兩重。
我給他開了門,他興致勃勃地走進來,身後還跟著端了匣子的傭人。
「薛春,今天你想扎什麼頭發?」
他向著身後的人點了點頭,傭人打開匣子,露出裡面的一堆發飾。
如果是幾天前的我,一定會對這些發飾很感興趣。
但現在的我,知道了徐晝會親自上手之後,隻覺得頭皮一陣一陣地疼痛。
我搖頭,有些害怕:「不麻煩你了。」
小玉人般的男孩子,抿著唇笑了笑,漆黑的眼,殷紅的唇,在我眼中,卻像極了書上寫的魔鬼。
他湊到我的耳邊,輕聲細語的,像是在哄人一般:
「你住著我家,用著我家的東西,花著我家的錢,怎麼還敢拒絕我呀?」
我看著他,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
父母去世之後,餘下的親人也並不想要我這個拖油瓶,最後還是棋院幫了忙,這才到了徐家來。
即便是我年紀尚小,我也知道徐晝的話似乎並沒有什麼錯處。
我低著頭,含著淚念了聲對不起。
徐晝伸手拿了匣子,聲音很溫和:「我怎麼會對女兒生氣呢?」
六歲的小男孩,稱呼隻比他小三個月的女孩為「女兒」,這其實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但是如果徐晝不這麼覺得,那麼其他人便也不會這麼覺得。
自從徐晝有意識起開展的所有「遊戲」中,他永遠都是規則的制定者。
年紀小的孩子會玩過家家,會親昵地稱呼心愛的玩具。
那麼徐晝或許也是這樣。
包括徐家夫婦、徐家管家在內的人,想通了這件事之後,便也順理成章地適應了這場徐晝開展的新遊戲。
他將我推到梳妝臺前,挑了把梳子,饒有興趣地開始對著鏡子比劃。
那梳子終於還是落在了我的頭發上,我沒忍住,眼淚便開始往下掉。
徐晝的力氣其實並不太大,但他並不怎麼會梳頭,更別提給別人梳。
他一面梳,我一面哭,看著鏡子裡小玉人的臉越來越陰沉。
他的手支在桌子上,微微側了頭看向我,笑瞇瞇的:「你再哭,我就把你的棋譜統統撕了。」
一聽這話,我嚇得忙憋住眼淚,打了個嗝,卻還是有一滴淚珠打在了徐晝的手背上。
徐晝神色陰晴不定。
我用手捂住眼睛:「我沒有哭……」
他已經直起身子,吩咐身後的傭人:「去把薛春的棋譜拿過來。」
傭人轉身便去拿棋譜。
徐晝向來說到做到。
我松開手,下意識地拉住他的袖子:「我想要扎——」
他聽見聲音,面無表情地轉頭看我。
「扎、扎小丸子。」我打了個哆嗦,顫顫巍巍地繼續說。
徐晝輕輕擰了眉,他重復了一遍:「小丸子?」
「就是……」我握了個拳頭,竭力掩飾給他看,「就像這樣。」
取了棋譜來的傭人將書交到他的手上,我忐忑地看著徐晝隨意地翻了翻那本棋譜。
他察覺到我正在看他,便掀開眼睫,望著鏡子裡一動也不敢動的我,含著笑搖了搖頭:
「女兒,你知道貪心是不好的吧。」
但他頓了頓,無奈而又溫柔地說:「可是誰讓我寵你呢?」
不知為何,徐小少爺的心情好像又好了起來。
在徐晝漫長的一天裡,他的好心情佔據百分之二十。
其中的百分之十是因為折磨我,而剩下的百分之十則是因為另一個小女孩——
準確來說,是因為這個小女孩的信。
這是一個據說曾經救過徐晝一命、現在在大洋彼岸讀書的小女孩。
對於她,徐晝所提不多,但他看信時的溫柔,與對我時的溫柔,卻是真正截然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