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戴起兜帽,站在梅花樹下,雙掌合十,念道:「人人都求王爺盛寵,我一願父母哥哥安康順遂,二願在王府平安一世,了此殘生,要保全自身實屬不易。三願辜負我真心的渣男一輩子陽痿。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嗯,美中不足,缺了一張剪紙小像。
真情實意地演完以後,我心裡頓時升騰起一種隱晦的樂趣。
轉頭一看綠珠。
綠珠看向梅花深處,提聲說道:「是誰在那裡,是誰?」
我實在沒忍住,撲哧一下子笑了出來。
梅林身處,有人身披玄色大氅,踏雪而來。
他穿著華服錦衣,上面繡著蟒龍紋。
綠珠臉色一白,撲通跪下來。
我要跪。
他卻扶住我,低聲說:「我卻不知道,你竟然曾為了我大醉一場,哭得肝腸寸斷。分別那日,你分明說隻是跟我玩玩兒,日後要嫁高門,當貴婦。原來,你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恨我欺騙你,辜負了你的真心,故意說那些話來刺激我的。」
5
恆王就是辜負我的那個渣男。
我們相識的時候,他自稱是古董鋪的少東家。
我前世是學文物修補的,時常在那家古董鋪幫忙修補古書、字畫賺些銀子。
一來二去地,我們便相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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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個夏天,每逢我休沐日,我就出去跟他遊玩兒。
有的時候,他會悄悄在齊家後門等著我下值。
他會給我帶一盒子點心,又或者是一碗熱騰騰的滋補湯水。
我倆就坐在門檻上。
我吃一口,他吃一口。
可是上元節後,我發現了他的身份。
他跟王妃成親之時,畫師給他們做了一幅畫像。
那幅畫像珍藏在老夫人的匣子裡。
那些日子,王妃時不時地就來家裡哭訴,說王爺冷落她。
老夫人心思沉重,拿出那幅畫像,嘆道:「唉,成親之時,也是一對璧人,為何就將日子過成如今這個樣子呢。王爺竟然是一點臉面都不給蘭兒了,成親之後,一次都沒有隨她來過齊家,害得我們蘭兒成了京中笑柄。」
我當時站在老夫人身後,看著畫像上那個男子,心冷到了極致。
夜裡,我輾轉難眠。
我知道,一旦恆王點破自己的身份。
我就算再不願意,也不能忤逆他,隻能入王妃做他的妾。
所以我先發制人,把我從前送給他的手帕、荷包跟書信,都給哄騙了回來,確保不留把柄。
過了一陣子,我又故意冷落他。
說老夫人有意抬舉我,我看不上他,將來要嫁高門、做貴婦。
恆王果然自尊心受不了,跟我斷了幹淨。
一直到他陪著王妃回來省親,我才又一次見到他。
當時整個齊家震驚極了,因為這是他們成婚以來,恆王第一次陪王妃回來。
老夫人更是高興得都落了淚。
也是那一日,恆王多看了我好幾眼,讓王妃心生嫉妒,砸了我一碗熱茶。
茶水燙到了恆王。
我帶他去側間更換衣裳。
恆王盯著我說道:「謝明寧,現在知道了本王的身份,你可後悔棄我而去?」
我忍住翻白眼兒的衝動,掐了自己一把,哭著說道:「王爺,那日我說的都是氣話!明寧心悅您,就算無名無分地跟著您也願意。」
恆王當場就冷了臉,轉身走了。
我心想,真是一個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賤男人。
他要一顆真心,卻不要一顆別人捧過去的真心。
他要一腔真情,卻不要別人粉飾裝點過的真情。
曾經我痛恨自己被欺騙。
如今我卻慶幸欺騙自己的是恆王。
在被迫進王府的那一天,我就將曾經付出的真心,當作了我的籌碼。
老夫人敲碎了我的骨頭,要我做個忠僕。
王妃打碎了我的體面,要我做個爬床婢。
所有人都在逼我。
那我就如他們所願。
將自己置身這場人生大戲之中,淋漓盡致地演一場愛恨情仇!
6
梅園相遇後,在綠珠忐忑不安的表情中,恆王把我帶回了他的寢殿。
當他看見我胸口被王妃踹出的淤青時,勃然大怒。
他當即就要讓人去請王妃。
我攔住他,輕聲說:「她是齊家二姑奶奶,我是家生子。主子懲戒奴婢,是天經地義的。你今日為了我呵斥她,明日她抓著我的錯處,加倍奉還。王爺,你護得住我一日,又能護得住我一生嗎?隻要她一日是主子,我便一日得忍著,受著。」
若是今天為了爭這口氣,讓恆王懲罰了王妃。
那我就輸了。
隻要王妃不犯大錯,他不可能廢妃。
就算仗著往日的那點情意,他會寵著我、護著我。
可是情意,是最容易消耗完的東西。
越是容易消耗,就越要用在關鍵之處。
恆王緊緊抱著我,他沉聲說道:「明寧,你是個明朗又有骨氣的女子。我知道你不願意做我的妾,也不願意在這府裡爭鬥。可我心悅你,這是你的福分,也是你的劫。你為了你的爹娘、哥哥著想,就得努力在王府站穩腳跟,去爭,去鬥,去好好活下來。」
在他跟著王妃出現在齊家,為我擋下那碗熱茶的時候,我就知道他絕不會放過我。
縱然我演得薄情寡義,說得狠毒高傲。
恆王在氣頭上,會一走了之。
等他冷靜下來,他就明白過來,那些都是我故意氣他的。
在皇宮內院長大的孩子,哪裡會被我三言兩語糊弄過去呢。
我看著他,眼淚落下來,「王爺,你的心好狠啊。」
他冷眼看著老夫人拿捏我的家人,冷眼看著我走進王府。
像是一個狠辣的獵人,等著他的獵物走投無路,落入陷阱。
恆王吻著我的眼淚,撫摸著我的鬢發。
他說:「上元節那日,你我走散,我尋你不得,驀然回首,你在燈火闌珊處。
「你提著一盞魚龍燈,大喊著,趙啟!趙啟!我為你贏了這盞燈!你快過來!
「那一瞬間,我竟然有些嫉恨自己偽裝的身份。
「你會把一腔真情交付給古董鋪的少東家,卻絕不會給恆王趙啟一絲真心。」
我輕聲說:「對於古董鋪少東家來說,我的真情重若千鈞。可是對於恆王趙啟來說,他娶了不愛的王妃,納了不寵的側妃,真心對他來說最不要緊。」
外面傳來侍衛的聲音。
恆王出去以後,很快就回來了。
他看著我,沉默一瞬間說道:「明寧,你爹……沒了。」
7
王妃之前說找了個借口,讓大爺尋了我爹的錯處,打了他十板子。
我當時聽了,心裡雖然難受,卻沒有很擔心。
畢竟我爹是府裡的老人,下人們就算打他板子,也知道收著力的。
更何況,王妃還要我生了孩子抱給她養著,她不會將事情做絕。
可是當我看到我爹腰部以下鮮血淋漓,那雙腿被打得好似爛竹竿。
我心想,我太天真了。
王妃讓人動手之前,是存著讓我爹死的心意。
我怎麼可以忘記,王妃做閨閣少女時,就善妒。
伺候了她五年的大丫鬟,因著有人私下裡說那丫鬟生得比小姐還白皙。
王妃竟然用銅水壺燙掉了那丫鬟的一身好皮肉。
那丫鬟當夜就生生地疼死過去了。
我娘坐在地上,眼淚已經流幹了。
我哥哥壓抑著哭聲說道:「今兒一早,爹照常去為大爺駕車。可是大爺回去以後,說爹駕車太顛簸,害得他車上摔碎了一塊上好的玉佩。大爺讓下人打了爹十板子,爹抬回來的時候,就不行了。王爺遣了太醫來治,也隻是多吊了半個時辰的命。」
他說著說著,蹲在地上,抱著頭號啕大哭起來。
老夫人派了人過來吊唁,竟然賞賜了我家五百兩銀子。
老夫人身邊的王媽媽低聲勸我:「唉,這事兒是大爺跟姑奶奶做得不地道。老夫人已經斥責過大爺了。你們一家子也莫要太傷心,日子還長著呢。」
我娘把銀子接過去,擦了擦淚說道:「老姐姐,謝謝你專程來走一趟。隻是家中亂得很,我就不留你吃飯了。回頭給她爹辦完喪事,我們再去府裡給老夫人謝恩。」
王媽媽仔細瞧了瞧我娘,又看了看我,微微松了一口氣。
我知道,她在打量我,要回稟給老夫人。
若是我此時此刻敢流露出一絲恨意,老夫人一定會想盡辦法殺了我,以絕後患。
王媽媽走之前,我娘塞了一錠銀子給她。
王媽媽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二姑奶奶出嫁前,老夫人給了她一種絕嗣藥。讓明寧警醒點,別在二姑奶奶那裡亂吃東西。」
關上家門,我們一家三口坐在一起。
我娘說:「老夫人那裡,我來料理。」
我哥哥低著頭說:「大爺那兒,我來想辦法。」
我說:「王妃多活一日,我就對不起爹一日。」
爹過了頭七,我便回了王府。
我要去爭,去鬥!
若是娘跟哥哥無法成勢,我得爬得足夠高,好為他們託底。
8
我爹死了,我要為他守孝三年,不宜婚嫁。
本朝重孝,任憑誰都越不過去。
恆王進宮一趟,請太後封了我做五品內廷女官,專管王府大小事務。
這樣一來,就算王妃也別想隨意處置我。
王妃嫁進來多年,卻從未掌管王府中饋。
王府大小事宜,一應由靜側妃打理。
靜側妃ŧũ̂⁽是太後娘家侄女,在王府地位很高。
就連囂張跋扈的王妃,就很少敢找她麻煩。
我換了女官服飾以後,立馬去拜見了靜側妃。
我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沒有一絲錯漏之處。
「奴婢謝明寧拜見靜妃娘娘。」
半晌靜側妃輕笑一聲:「齊佩蘭那個庸人仗著出身齊國公府,囂張跋扈多年。可她既然能活蹦亂跳這麼多年,是因為她尚有三分眼力見兒。知道誰能得罪,誰不能得罪。可沒想到,她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她說完,懶散地讓我起身,「不過你也不必來我這裡投誠,王爺愛重你。在王府,身份地位,謀略才智通通不重要。隻要有王爺恩寵,草雞能上天,鯉魚也能躍龍門。」
靜側妃譏諷我兩句,讓人送客。
我施施然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在她身邊坐下。
既然伏低做小無用,那就先禮後兵。
桌上有上好的茶,我便自斟自酌。
飲了一盞茶,我將這桌上頂好的瓷器砸在地上。
一時間,摔得粉碎。
靜側妃大怒道:「謝明寧!你好大的膽子!」
她這聲音拔得很高,足夠門外的人聽到了。
我知道她極愛收集瓷器,此舉一定能夠觸怒她。
我對她一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瓷器刺得我膝蓋生疼。
我隱忍地說道:「求娘娘贖罪!是奴婢衝撞了娘娘,罪該萬死!」
很快,恆王就來了。
我裙擺上全是鮮血。
他怒道:「姜靜玉!當年你不想遠嫁涼州,求本王庇護,本王這才給了你一個側妃之位。這些年你我雖無半點情意,可本王給夠了你尊重與體面!既然你給臉不要臉,從今日起,就交出管家權,閉門思過吧!」
恆王將我抱起。
臨走前,我跟靜側妃對視一眼。
我無聲地跟她說:「既然不能做朋友,那便做敵人好了。」
9
在深宅大院中,女人無寵無愛無所謂。
但是無權無聊就是要了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