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於紀山庭三十年,他從未給過我溫情。
甚至在我薨逝之後,隻得到一塊無字碑。
他說與我生前都相看兩厭,哪有什麼未盡之言。
可他卻在摯愛的碑銘之上,親手刻下了數不清的愛語。
重來一世,我回到十八歲的瓜州渡口。
船夫催我:「曲江快上船,得趕在北境渡結冰之前,不然就尋不到你夫君啦。」
我衝著船夫搖了搖頭,轉身上了去南鄉的客船。
北境欺我淚如雨,自此當向南鄉行。
1
意識縹緲之前,我拽著阿蠻的手,眼有留戀。
阿蠻涕淚如雨,「王妃,你再等等,王爺馬上就回來了。」
可是誰都知道,紀山庭不會再回來了。
王府中派去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全是無功而返。
聽聞王妃病重的消息,王爺臉色都未變,依舊在北原上遊獵。
直到最後一次,紀山庭沉了臉色。
抽出佩劍,劈下一截旱柳枯枝,擲於來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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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氣森然,
「不是要死了嗎,本王賜她一塊碑,休得再擾。」
旱柳是賤木,除非無家之人,否則不會有人用它做墓碑。
說完紀山庭便載著新獵的雙雁,疾馳向宋瑤灼的墳茔。
自從宋瑤灼逝世後,每年紀山庭都會為她獵一雙新雁,從不缺席。
侍從抱著那塊旱柳木,流下一行清淚。
他回府後不敢來稟告。隻好連著旁人哄我。
說紀山庭被大雪絆住了腳,困在山中一時回不來。
可如今北境才七月初,怎麼就會下雪。
我知他們的好意,也裝著不知道。
其實,我是真的不在意了。
2
回想經年,我與紀山庭竟沒有過好時候。
我是中原錢塘王的女兒,家世顯赫卻人煙單薄。
彼時朝廷黨派傾軋,父親彌留之際,怕我成為別人攀爬的棋子,為我求了一門婚約。
定的是北境侯世子紀山庭。
父親與老北境王交情密切,他道北境民風淳樸,又遠離中原,是個好歸宿。
可他沒有告訴我,北境的風雪這樣大。
也沒有告訴我,紀山庭根本不愛我。
當我帶著阿蠻千辛萬苦到了北境之後,一口南音惹得眾人嘲笑。
紀山庭冷冷看著我道 「說得什麼鳥語。」
便轉身離去。
我委屈又惆悵地望著他,心想不是鳥語,是詩句。
紀山庭生得太好,眉目英挺,身姿烈烈,像極了我夢中的北國兒郎。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那時不懂人心,隻覺得我和紀山庭還有大把的時間。
足夠讓我把這詩句細細講給他聽。
可是三十年來,紀山庭嫌少與我說話。
每次目光觸及,他便不耐煩地回過頭去。
我以為他生性少言,直到那日他的舊識拜訪,
笑著打趣他轉了性。
「王妃不知,山庭兄以前最是話多,還被夫子賜名為【不張口】。」
紀庭山端坐一旁,聽著舊友談笑,眼色溫柔。
也絲毫沒有注意到我蒼白的臉色。
3
後來有侍從在我耳邊說漏了嘴。
他們說世子以前最是輕狂,縱馬遊街,採雪獵雁,是北境最逍遙的兒郎。
可是與宋姑娘訣別之後,他便換了一個人。
他們說,宋姑娘帶走了他的魂、他的心。
宋瑤灼是北境流民的女兒,自幼與他相識。
她跑得了馬,獵得了熊,是北境最絢麗的那朵雪蓮花。
可她是漢胡混血,阿母是匈奴人。
紀家世代忠烈,戍守北境,與匈奴不共戴天。
自然不可能放任世子娶一位流著胡人血的女子。
數不清紀山庭為她跪了多少次祠堂。
最兇險的那次,未及冠的他偷上戰場,血挑了敵方半個連營。
隻為用這軍功,換娶宋瑤灼的機會。
紀家沒有松口,宋瑤灼失望離去,沒留下一點音訊。
憤怒苦恨之下,紀庭山娶了我。
紀庭山怨我,嫌我不會騎馬,嫌我不敢獵熊。
他說我是最無用的世家嬌小姐,雪風一吹就要倒三日的人,怎麼配做他的北境王妃。
可是他不知道。
我會醫術,會寫詩,會經商,會農耕,會算術,甚至會用兵。
洪烈二十年,北境遭遇叛亂。
老北境王被叛徒所殺,紀山庭和軍隊被設計圍困連鞍山。
我帶著滿城父老,苦心經營,用盡謀算,才保住了北境城。
大軍歸來時,對我皆動容。
紀山庭第一次認真地看著我,似想說些什麼,卻又無話可說。
第二日,他出現在我院中,臉色別扭,
想了半日,他才笑道,「那日的詩句,可以再告我一遍嗎?」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北境的烈陽,好像能夠使得寒冰松裂,自此春暖花開。
可是,隻是我以為。
因為宋瑤灼死了。
死在城外的疫民群裡。
紀山庭像暴怒的雪狼,從床上擒起生病的我,又將我拽上宋瑤灼的靈堂。
他要我對她磕頭賠罪。
他恨我將她擋在城門外,讓他與她陰陽相隔。
老王妃驚慌趕來,直斥逆子,手持家鞭將紀山庭打得頭破血流。
她眼含熱淚,「曲江護了你滿城子民,你卻這般作踐她。」
紀山庭遙遙而立,「她害死了瑤灼。」
老王妃驚怒,
「她哪知那女子在城外流民之中!再說若開城門,今日還見得到你娘站在你面前嗎?你怎麼這般糊塗!」
紀山庭不糊塗,他知道。
可是他沒法接受命運的戲弄。
所以隻好一如既往的怨我。
我從滿堂喧鬧中抬眼,看見了宋瑤灼的碑銘。
最好的和田玉上,刻滿了無盡的愛語與思念。
刻寫者恨不得為其欲死,隻換她往生。
我看著那塊碑,
輕輕地說了句,「對不起。」
我從回憶裡抽身,撫上了阿蠻的臉龐。
我說,「我不是想他。」
七月的北境的北境已然寒風過境。
可七月的錢塘是最好的時節。
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
「我隻是想回到南鄉去,那裡從未下雪,燕子卻天天都會來。花也多,一開就是一個春天。」
「阿蠻啊,我好想回家啊。」
力氣在飛速的流走,我再也說不下去了。
最後的意識裡,有一人凌亂的腳步響起,帶著寒甲相碰的驚響。
用並不熟練的南音,喊了一聲肝腸寸斷的「曲江」。
可是我,亦沒有任何未盡之言了啊。
4
七月的瓜州渡口上,駛來了最後一班前往北境的船。
船公熟練地招呼著旅人上船,又衝我招了招手。
「曲江快上船。錯過了就要等明年開春咯。」
北境的渡港入秋便結冰,渡期隻有三個月。
船公是我父親水軍舊部,知我此行是北上嫁人。
見我呆在原地,調侃道 ,「晚了這船,就見不到夫君啦。」
阿蠻皺著小臉在一旁抱怨,「這北境世子也不派人來接,真是可惡。」
是啊,若是心愛之人,哪會等她千裡迢迢奔赴於此,早就派人來迎了。
我拍拍阿蠻,「你怕冷嗎?」
她打了個哈欠,「怕啊。」
我綻開笑,「我也怕。聽說北境終年風雪,咱們就不去了吧。」
阿蠻瞠目結舌,等反應過來已經被我拽上了南下的渡船。
「小姐!你太胡鬧了。不去北境,你怎麼辦?」
我垂眸看著船下流水,「你看這江流,四通八達,去哪都是自由的。」
我本自由水,何必作困鷗。
阿蠻似懂非懂,又死死拽著我,「小姐可不能拋下我。」
我惱她肉麻,鬧作一團。
忽然船身傾斜,船腔內發出陣陣驚呼。
竟是有一人從岸邊躍起,縱上了渡船。
來人是一位綠衣公子,眉稍風流,一雙桃花眼如清江俊秀。
阿蠻看直了眼,
半天蹦出一句,「啊哈,色如春花啊。」
那公子聽見,回過身怒瞪阿蠻一眼。
我本就對他縱身上船頗有微詞,眼下又見他對阿蠻無禮,更是不滿。
我衝阿蠻說,「哪有什麼色如春花,我隻瞧見一隻縱身一躍的綠螳螂!」
阿蠻笑得前仰後合。
那人聞聲看我,觸目卻眸光一閃,沒有言語。
直到我和阿蠻因貪玩戲水,被江浪打了個面湿時。
那清冷的聲音響起,「咿呀,船上怎麼還捎了兩隻落水花鴨?」
我抬眸冷冷看他,他亦目光沉沉。
良久,他衝我一拱手,「在下謝靈渡,敢問女娘姓名?」
眼前之人竟是謝靈渡,我有些驚詫。
謝家是中原世家,其中嫡派族子才能以靈字為名。
謝靈渡見我遲疑,揚起一個笑,「你知道我?」
我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我知道他,準確的來說知道是上一世他。
哪怕我遠在北境,也知道謝家出了位百年俊才。
行至不惑,就官拜太師。
有一年我跟著紀山庭回京奉禮。
為表恩待,宴席上全是北境菜式。
卻唯獨我桌子上擺了幾道江南點心和時令河鮮。
侍從說,謝大人知王妃離鄉已久,特意備的。
我疑惑抬眼,那高坐上的男人微微頷首,面容肅整。
第二次見時,是紀山庭執意要追封宋瑤灼為王妃,被謝靈渡斥退。
身姿挺拔的相臣立於金鑾殿中,不卑不亢,
「北境王欺人至此,真當我中原無人了嗎?」
可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將眼前人與那持重的謝太師聯系在一起。
他見我不答,急的催我,
「我都告訴你,我的名字了。你快說你的姓名?」
我正要開口,又被他打斷 ,「不許說假名!」
我隻好將先前的假名咽回,告訴他我叫曲江。
「曲江?」他喃喃重復一遍,
又道,「曲江水滿花千樹,翠陵雲擁月一鉤。你是翠陵人?」
我搖搖頭。
他又笑起來,「那你去過翠陵嗎?那裡可漂亮了。」
我還是搖搖頭。
他的話還是不歇 ,「那你想去翠陵嗎?我可以帶你去,剛好順路。」
阿蠻瞪他一眼,「 我們可不敢信你。」
謝靈渡挑眉一笑,掏出一本山水遊記遞向我。
「我去過很多地方,一定不會讓你迷路的。」
我看著那本遊記上的「星野羈客」四字,心如擂鼓。
上一世困於北境之中,唯有星野羈客的遊記能帶我看遍南國河山。
「你是星野先生?」
謝靈渡得意地笑了起來,有股山野般的風流。
他湊上前來,「曲江,一起去翠陵吧。」
5
謝靈渡身上仿佛有種魔力。
方才還對他橫眉豎眼的阿蠻,此刻正拜倒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下。
他說西塞有黃沙百丈,刮起風來便遮天蔽日,卻又有一洞窟,藏萬卷經文和瑰麗壁畫,如入昆侖仙境。
又道東萊有無邊碧海,有壯如樓舍般的鯤魚,偶然躍潛,便白浪滔天。
阿蠻纏著他問翠陵呢?
我亦悄悄豎起了耳朵。
謝靈渡輕掃我一眼,坐直身子,輕輕嗓道,「翠陵那更是不得了。」
「怎麼說?」
謝靈渡卻賣了關子,「反正你們去了就知道。」
阿蠻噓他,「說話留半截,當心如廁沒草紙!」
謝靈渡青眸一閃,壓低聲線,
「聽說這幾日運河不安生,淮東水寇流竄,也不知會不會遇上?」
我見他話了有話,便問,「所以呢?」
他眸光閃閃,「所以需要我這樣的英勇兒郎伴身。」
他未戴冠,隻用綸巾纏發,眸光亮得像一隻靈狐。
我掩袖失笑,重來一次竟能見謝太師這幅模樣,倒是不虧。
可他謝靈渡的嘴不僅碎還靈!
船行半路,就遇上了禍事。
6
夜幕降臨,江面上唯餘幾盞漁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