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拐角處有一人猝不及防地映入眼簾。
看他出現在這兒,我便明白了,儲君之位雖被廢,可身後的勢力卻未在一夕之間消散。
看著葉謹安微紅的眼眶,冷漠的眼神,想來也在這兒站了許久了,該聽的不該聽的,大概也盡數聽了去。
他此時待她尚有真心,可她卻說他隻是那個攀援而上的工具,這句話將她的偽裝盡數褪去。換而言之,這太子之位上坐得是何人,何人便是孟元熙的目標。
他今夜來此,或許仍未死心,或許還有相救之意,可惜卻親自撞破這不堪的一面,他傾心相待的人視他為工具,他自以為的情深相許不過是她的一腔算計。
從頭到尾,他就像是一個被蒙蔽的傻子,孟元熙所謂的真心盡是偽裝,毫無半分情意,而今真相揭開,於他而言,不止是欺瞞和背叛這麼簡單,更將他多年來的驕傲粉碎得幹幹凈凈,他在世人面前對她的情深與維護,也都盡成笑話。
我兀自離去,剩下的便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事情了。
次日,我便聽說孟元熙死了,被絞殺於獄中,行刑的內監去的時候,恰好葉謹安也在,最後是他親自動的手。
我震驚良久,他竟能這般狠辣果決,其後便明了,他是在用孟元熙的命向帝王服軟示忠,表回頭之意,期望再搏得帝王幾分心軟吧。
也不知這一世太子是否有廢而復立的機會?
京都平靜得有些不真實,葉謹安雖被廢黜,可皇帝對他再無其他懲戒,眾人也探不出帝王是否另有深意。
突然有一日,葉謹安叩響姜府的大門,他說要見我。
我在正廳見到他時,卻覺得他與從前大不相同,周身氣息分外壓抑,甚至帶了幾分陰鷙之感。
他問我是否真心愛過他?
我答曾經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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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這個「曾經」
已經久到隔著前世今生的歲月,我已記不清那時的感覺了。
他扣著我的肩膀,情緒激動地對我說道:「晏如,我後悔了,若是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來日……我將百倍彌補對你的虧欠。」
前世他冒雨而來,夜叩姜府大門,對我說的也是這番話。
可我的回答一如當年,「當日是你決然地說著不悔,那就應當明白落子無悔、覆水難收。我本性自由散漫,卻在與你定下婚約後甘願被規矩桎梏,而你轉頭愛上了那個肆意鮮活的她,從未堅定地選擇過我的人,又怎配要我回頭?」
今時今日我已不想提及當初情竇初開時為他學了什麼,做了什麼,放棄過什麼,前世執著過,強求過,卻隻得到他的冷漠與決絕。
我歸來改變了許多事,卻獨獨不願更改我與太子之間的結局,這婚事就算他不退,我也是要退的。
他看著我的決絕姿態,眼眶泛紅,眼中布著紅血絲,再無昔日身為儲君的矜貴氣度,也無當日冷漠退婚的從容自持,此刻的他,嘴角掛著自嘲的苦笑,而後道:「一步錯,終是步步錯。」
他緩步後退,轉頭離去。
數日後,叛軍入城,皇城被困,葉謹安反了,他走上了和前世一樣的路。
京都人心惶惶,亂軍四處出沒,各家緊閉門戶,唯恐大禍臨頭。
人人都以為江山會就此易主時,宮中消息傳來,三皇子葉謹瑜率軍平叛,護駕有功,而廢太子葉謹安死於亂箭之下。
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平定叛亂,讓朝中眾人對這位低調的三皇子有了新的認知。
可是他出手迅速、遊刃有餘,倒像是……早有預料、甕中捉鱉。
我的心裡閃過一個大膽的設想,卻不敢再往下想。
12
直到我親眼見到他,他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墨色雲紋錦衣,眉眼間隱約有不可逼視之感,微挑的劍眉自帶殺伐決斷之氣,這種凌厲的氣場不會輕易出現在一個低調內斂的皇子身上,卻會出現在一位久居尊位的帝王身上。
看著這熟悉的目光,我才確定真的是他回來了。
我心緒萬千,隻見他翻身下馬,斂了幾分冷冽氣場,朝著我緩步而來,眼眸間深沉似海,讓人難窺深淺,輕笑道:「別來無恙?」
故人相見,已是隔世。
目光相接地那一剎那,跨越了前世今生的歲月,我下意識地回應道:「一切安好。」
他眉眼含笑,語氣中帶著幾分難辨的復雜,「那便好。」
再相逢,我們之間便也隻有這短短幾句,其他話竟不知從何說起。
前世,我們是風雨同程的盟友,我陪著他君臨天下。
今生,卻隻是形如陌路,聊問片語。
老皇帝在經歷廢太子宮變之後,心緒鬱結,便病得越發重了,終是藥石無醫,在半年後離世。
三皇子葉謹瑜登基為帝,改年號為清晏。
河清海晏,盛世升平,那是他的宏願。
那日,天子微服出訪,降於姜家。
我正坐在欄桿旁喂著池子裡的魚兒,卻見他一身青衫立於假山之側。
我放下餌料,俯身行禮道:「參見陛下。」
他穿花拂柳,緩步而來,抬手示意免禮。
葉謹瑜沒有開口,我便也不作聲,隻低頭繼續喂著魚兒。
斜陽微灑,他就這樣靜靜地坐在我身邊,坐了一個下午。
雖靜謐無言,卻很是自如,仿若多年老友,不需言語,也可互伴良久。
直到暮色微顯,他該回宮了。
這時,他才溫聲道:「朕的後宮尚需要一位聰明的皇後,為朕定六宮、撫前朝,你可願意?」
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眸光凝滯在我的身上,滿眼希冀,希望得到一個答案。
我搖了搖頭,沉聲道:「不願。」
他眼眸裡的光瞬時黯淡了下去,嘴角噙著淡淡的苦笑,眼神中卻透著幾分釋然,似乎這樣的結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輕聲道:「陛下需要一位聰明的皇後,可世家女之中從不缺聰明人,而我並非是一個好的選擇,姜氏出三代首輔,興盛百年,與其讓姜氏成為外戚後族,來日忌憚猜疑,不如讓姜氏一族繼續做心腹純臣,唯有如此,帝王安心,君臣佳話方能延續。」
他嘴角的苦笑並未消退,隻是淡淡地說:「你總有你的道理,若不願入宮,來日有何打算?」
我腦海中有一幅幅畫卷鋪開,浮現出無限向往,笑著道:「我想去看漠北之地的簌簌飛雪,想感受玉華關外的烈烈長風,還想泛舟於姑蘇西湖,馳騁駿馬於茫茫草原……」
聞言,他微皺的眉頭終是漸漸舒展開來,轉而釋然一笑,「那便如你所願。」
我離京的那日,有人自宮中而來,匆匆攔下我的馬車。
那人腰佩長劍,恭敬俯首,「姜姑娘,陛下說那些大好河山他不能親至,便由你代他去看了。」
我遙望皇城,悵惘良久,而後應下,「好。」
他又遞上一塊金牌,恭敬道:「陛下說這枚金牌便贈與姑娘了,見此金牌,如天子親臨,若遇不平之事,姑娘可自行決斷。」
「替我謝過陛下。」我緩緩接過,撫摸著金牌上的紋路,隻覺心頭微滯。
我欲放下簾子之時,他又再次開口:「陛下還說……」
他停頓片刻,沉聲說道:「陛下還說,姑娘若是有一天在外面玩兒累了,看膩了……這皇城的大門永遠為姑娘敞開著。」
「不必了。」
我默默放下簾布,隔絕了視線,而馬車緩緩向前。
我心所向,皆在四方,從不在朱墻內的方寸天地。
13 葉謹瑜番外
那日在長街口遇見她,眸光相觸的那一瞬間,我們便已知曉對方的歸來。
她離京的那天,我明明站在城墻之上,卻不敢走下去親自送別。
就連那些想說的話,也隻能命人轉述。
因為我怕看見她那毫不留戀的目光,也怕聽見她那堅定的拒絕,更怕親眼看見便舍不得放她走了。
那日問她是否願意入宮,其實我早就知道答案,卻仍舊不死心地問一遍,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她不願。
這皇城是前世束縛了她的地方,她拼了命想要逃離,卻在皇城內蹉跎了半生的光陰。她夾在皇權和姜氏之間左右為難,困於後庭,積勞成疾,鬱鬱而終。
死前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對我說唯願姜氏萬全,自請廢皇後之位,死後不入皇陵,隻願歸葬南山,她想看那裡春日百花自由地生長,冬日的飛雪自由地飄落。
我成全了她的願望,姜氏鼎盛如昔,能臣輩出。
而後位空懸一世,再無她人。
若重生是因人死之前心有不甘和執念,那她便是不甘於被命運裹挾困於深宮,一生備受桎梏,終不得肆意而活吧。
而她的執念便是想得一自由之身,天地浩大,自在行走。
而我的不甘與執念……終難兩全。
前世我逆了她的意,不曾廢後。
今生就如她的願,放她自由。
她該是自在翱翔的鳳,不該困於這三尺朱墻。
此後,巍巍皇城隻是我的枷鎖,不再是她的牢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