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禍福,卜吉兇,諸事不決,皆可問我杜歸良。
作為一隻千年玄龜,脫落的龜甲數以百計。
個個都很能算。
1.
我被送進宮,純屬意外。
那日,我正在脫殼,眼瞅著自己被一網兜了起來。
我暗自懊惱,脫殼前竟忘了先卜一卦。
今日不宜脫殼。
2.
後來我才知道,買走我的那個聲音尖細的人,是個公公。
他把我送入了皇宮的瑤月池。
瑤月池是個好地方,龍氣縈繞,其中紫氣最盛的不是那個穿龍袍的老頭,而是他的孫子。
那個常來瑤月池喂我的半大小子。
剛開始他就拿饅頭片丟我,我懶得理他。
過了一陣,似乎他終於意識到我不吃饅頭,又換了綠豆糕。
丟進來的綠豆糕還不如饅頭片,至少小魚苗吃饅頭片,我吃小魚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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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豆糕弄得整個瑤月池都一股怪怪的甜味兒,持續了好幾天。
雖然他丟的東西都讓我嫌棄,可他身上的紫氣卻是不假,所以他每次來,我都會趴到盡可能離他近的地方。
甚至為了不嚇到他,還特意縮小了身軀。
紫氣對我們這些修行千年的老家伙格外滋補。
這段時間,我隱隱覺得自己似乎快要能化形了。
化形前,按理來說,會有一場雷劫。
所以我一直隱忍著,盡可能多地吸取紫氣,好讓自己在雷劫時能多一分成功的可能。
3.
在化形前,我卜了一卦,諸事宜。
是難得的好日子。
而且今日龍氣格外盛,極目遠眺,濃鬱的紫氣縈繞著整片區域,就連瑤月池中那些小魚蝦似乎都感知到了什麼,興奮地躍出水面。
對於我來說,化形並不難,難的隻是這麼一個契機。
頭頂,似有黑雲漸漸聚集。
我縮進龜殼,靜靜等待。
可等了片刻,不見有雷鳴電閃,我探著腦袋往外看了一眼。
五彩祥雲縈繞,瑞氣四溢,哪裡有半分降雷的預兆,倒像是……
像是有人登了仙路。
既然沒雷劫,我也不再等待,順勢化了人形。
許是看多了瑤月池旁來來往往的小宮娥,我化成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照著瑤月池的水,似乎比那些一般的宮娥標致一點。
隨意幻了一身衣服,我朝著紫氣濃鬱的地方走去。
原來是登基大典。
難怪。
祥雲瑞氣,這皇帝怕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明君。
還沒來得及走近,就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宮女瞧見了我。
「你是誰家送進來的女子,怎麼這麼不守規矩!」
我杜歸良的名字,自然是哪裡都尋不到的。
那宮女在名冊裡翻了半天,最後啐了一口:「都是些辦事不牢靠的。下面沒東西,腦袋裡也沒東西!」
「你父親是何人?官職為何,你何姓名?」
我想了一下:「杜歸良,父親已逝,無官階。」
那宮女又啐了一口:「真是什麼人都敢往宮裡送了。新帝登基,就當宮裡沒人了?」
「相貌倒是出挑。」她打量了我一眼,「別以為進了宮就是主子,皇上沒點頭,你們一個個的身份比我們這些老婆子都要低。」
我聽了這許久,一直沒吱聲。
不是因為我杜歸良怕了她,隻是我剛剛化形,對於這做人的規矩還停留在這千百年來所看到的。
她說的話,我也隻一知半解。
待她將我的名字入了冊,我才恍惚明白,自己似乎成了那個新皇後宮中的一員。
4.
此後數日,我都沒有見過所謂的新皇。
我日日去瑤月池,若是周圍沒人,我還會恢復真身在水裡愜意片刻。
原本化形後,我就能離宮了,可這裡紫氣濃鬱,我實在舍不得。
今日,瑤月池旁,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手裡捏著一塊綠豆糕,快要捏碎了也沒扔出去。
「那老鱉怎麼不見了?」
我聽他言語。
「那不是老鱉!」我氣昏了頭,我玄龜一族血統雖不如玄武神異,可也是上古時的物種!
「誰!」
他轉過身,瞧見是我神色微緩:「你也見過那老鱉?」
「那不是老鱉!」
我氣結:「是玄龜!玄龜!」
「玄龜」兩字我咬得格外清晰。
「是烏龜?」他神色恍了片刻,「那烏龜你今日可見到?」
「這幾日總不見它。」
「玄!是玄龜。」我字正方圓地又強調了一遍。
他轉過身,清秀的眉眼中濃濃的不解:「你怎麼確定它是玄龜?朕從未聽過這世間仍有玄龜。」
「我……」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常在瑤月池喂我的奶娃娃,如今已經成了皇帝。
難怪那日瑞氣騰空。
「嗯?」
他還在等我答復。
「我自然知道。」我從懷裡掏出來一塊我幼時褪掉的一個龜甲,「你瞧這龜甲的紋路,而且玄龜的頭很像老鷹的。你經常喂,應該有注意到。」
他接過被我暖得溫熱的龜甲,摩挲了片刻:「你叫什麼名字?」
「杜歸良。」
「龜甲可以送我嗎?」他抬起頭,微微一笑。
登時濃鬱的紫氣縈繞在他和我之間,讓我一時有些舒爽的難以自抑。
「可,可以。」我結結巴巴道。
那龜甲是我第一次褪掉的,十分寶貝,藏在我身上千年,已有了我些許的靈氣。
說實話,這樣送出去是十分不舍的。
畢竟用它佔卜,哪怕是天運也可一試的。
可我吞食了他這幾年的紫氣,又在他庇佑下躲了雷劫,他問我討要,我是斷不能拒絕的。
甚至,若他需要,再送他幾個,也可以。
5.
當天夜裡,之前的宮女將我叫了出去,扔給我一本冊子:「皇上今日點名叫你侍奉,照著這圖冊學一學。」
那圖冊我一頁不落仔仔細細地學習了,如果不是那宮女給完書就走了,我還有幾個小問題想問問。
雖說活了上千年,可我一直都是獨個,畢竟這世上玄龜確實不多見。
別的龜,我都看不上。
所以,對於這種事,沒什麼經驗。
如今圖冊是學了,可我和皇上畢竟是兩個物種……
我本想偷偷卜一卦的,可奈何剛才一群小宮娥進來給我扒了個底朝天,能卜的龜甲隻剩下我身上背的那個。
我隻得認了天命。
跟著掌燈的公公一路走,一路悔,早知現在,我當初就不該圖這點龍氣,
待進了門,看見一團濃鬱的紫氣縈繞在他身周,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坐吧。」
他隻抬頭瞥了我一眼,便又垂著腦袋,手執朱筆在奏折上批閱。
桌子一旁已然堆放了高高一摞。
我規規矩矩地坐在一旁,不到片刻便覺得有些累,順勢趴在了一旁的毯子上。
我們玄龜喜歡趴著睡,仰著睡不好翻身。
即便是化做了人,這千百年來的舊習也是改不掉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隻看見一旁搖曳的燭火短了一截,而他似乎也困頓了,伸了個懶腰。
「醒了?」他瞧見我半眯的眼,輕聲問道。
「唔……」我半側著身打了個哈欠,「圖冊上的姿勢我隻學會了大半,你再不來我便要忘完了。」
他筆尖的濃墨頓了許久也不見動筆,最後化作一團朱紅點在紙上。
那日,我才知,玄龜化作人形後,與人毫無二致。
原來,做人還有此等快活事情。
第二日日上三竿時,我才懶懶起身,昨夜他的龍氣太過濃鬱,我差點吃不消。
待我離開,才知自己已被封了歸美人,賜了月趣閣。
月趣閣地方不大,我卻很喜歡,隻因為閣中有一池塘,種滿了清荷。
每每清風拂過,清荷便在我的龜甲上撓痒痒,很是舒服。
不過,我已很少再恢復龜身,隻因為月趣閣中有許多宮人,即便我將他們盡數趕出去,也隻得片刻清淨。
6.
好日子持續的時間不久。
今日,卦象顯示,有口舌是非。
我環顧了一圈月趣閣,也未見誰會來與我有一遭口舌之爭。
晌午,我正準備吃飯,今日有我最愛的油焖蝦。
「呦,歸美人倒是有口福。」
一個衣著華貴的婦人闖了進來。
說闖,是因為我宮中的幾個小丫頭都被喝退在一旁,跪了一地。
這就是與我有口舌之爭的人?
「美人,這是玲嫔娘娘。」一旁的枚朱附在我耳邊道。
「知道了。」
我擺擺手:「玲嫔娘娘也想吃這道油焖蝦嗎?」
玲嫔顯然沒料到我會有此一問,愣了一下更怒了:「歸美人,你見到本宮為何不行禮!」
行禮?
我千歲的玄龜與一個凡人行禮?
怕是要折壽的。
這世上受得起我大禮的可不多,皇上算一個。
畢竟我受他恩惠。
這般想著,我便覺得隻要我不與她爭,這口舌是非應能免掉。
索性不再理她,拿了一隻油焖蝦塞進嘴裡。
筷子我還是有些使不習慣,沒有手靈活。
「目中無人,毫無禮數!」玲嫔氣得揮著帕子直叫。
「今日蝦有些不太新鮮。」我吃得有些不甚開心。
「那就不要吃了。」
玲嫔一揮手打落盤子,油焖蝦撒了一地。
「雖是不太新鮮,也倒不至於扔掉。」我盤膝而坐,將蝦殼仔細剝掉塞進嘴裡。
原先吃蝦我喜歡囫囵吞,如今做了人,竟覺得蝦皮有些刺舌。
「到底是鄉野丫頭,沒吃過什麼好東西。掉地上的也舍不得丟。」玲嫔笑得囂張,我坐不住了。
說我可以,但是說我的食物,不可以。
我活了上千年,對每一口吃進嘴裡的食物都十分尊重。
我掐了個訣。
玲嫔撲通一聲趴在了地上。
「怎麼回事!我……」
玲嫔抓起一把地上的蝦塞進嘴裡,咯嘣咯嘣吃得稀碎,連話都說不出口。
「我……這是……」
「玲嫔喜歡,就送給你了。」我拍拍手,從地上坐起來。
什麼口舌是非,我是千年玄龜,幹嘛和一個凡人鬧口角。
「你,你!」
玲嫔吃得滿臉通紅,眼含熱淚,看起來很是華貴的裙擺上滿是碎渣子。
我見猶嫌。
待她吃完地上所有之後,踉跄著爬起來,扯著嗓子尖叫:「妖女!
「你這個妖女且等著!」
「你若還想吃油焖蝦,自己去找人,不要來我這裡來。我自己還不夠吃。」
「等我找了法師來收了你!」
我笑了,什麼法師來,都不能奈我這個千年玄龜如何。
我修行千年度劫化形,合天道,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合人倫,即便是真神下界,我也不懼。
「美人!」枚朱跪在一旁,「尊卑有別,再怎麼說她是嫔位。鬧成這樣,恐怕要被怪罪的!」
「枚朱……」我轉過身,佯做眩暈狀,「玲嫔她好生嚇人,我頭好暈!」
玲嫔的法師不知請來沒有,月趣閣卻是已經有兩撥太醫來過了。
即便是灑掃的宮女也知道,今日午時,玲嫔衣衫上滿是蝦皮,狀如瘋癲從月趣閣奔出。
口中嚷嚷歸美人是妖邪。
可明眼人一看便知,這一切都是玲嫔為了爭寵使的把戲。
若歸美人真是妖邪,怎麼玲嫔身強體健的,反倒是歸美人被玲嫔一鬧嚇得心神不寧,連太醫診脈都直搖頭。
後位空懸,如今後宮仍由太後掌事,在太醫離開月趣閣後,太後的懿旨便到了玲嫔的沉芳宮。
「玲嫔儀容有失,口不擇言,禁足三月,抄經百遍,靜思己過。」
7.
皇上傍晚便來了月趣閣,我正趴在床上甩著並不存在的尾巴。
「玲嫔……」
「哎呀,我胸口好悶!」不等他說完,我眨巴著眼睛鑽入他懷裡,深深吸了一口令人無法自拔的濃鬱紫氣。
我雖然做人不久,可活得卻久,扮弱媚強早已是刻在龜甲裡的長壽寶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