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你這是做什麼?」
趙朔呆呆地看著棺材。
他想和蘇芷音一起死。
他們躺在同一張婚床上睡過,現在,他也想躺進這棺材,和她同眠。
「我姐姐生前的事,我就不多說了。」蘇公子聲音很冷,「如今,還希望侯爺能給她最後的安寧。」
蘇家人帶著蘇芷音的棺材走了。
他們說,她不喜歡京城的氣候,所以魂歸故土,應當葬在江南。
於是蘇芷音就這樣消失了,連座墓碑都沒有留給趙朔。
此後的三年,趙朔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
他常常在下雨的時候坐在屋檐下,學著她的樣子聽雨,回憶著與她有關的所有細節。
他第一次去她家,她悄悄地從簾子後面往外望,被他發現了,立刻縮回頭。
很可愛,像隻受驚的小鹿。
蘇家是江南的望族,世代顯赫,蘇芷音又是嫡長女,十五歲時在閨中所作的詩歌傳至京城,文人騷客皆為之驚艷,才名就此遠播。
他上門求娶,蘇家最開始是不同意的,他們原本想將蘇芷音送入宮中成為皇妃。
而他相比之下並沒有那麼出色,侯府爵位是高,但已經是閑職,所依仗的不過是老侯爺當初軍功留下的祖蔭。
但她喜歡他,跟家裡爭了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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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人還是寵她的,在家族榮耀和女兒幸福之間選了後者,松口讓她嫁了他。
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妻子,他胃痛,她便找了好多方子,換著法子給他食補。
侯府老夫人去世,他最痛苦的時刻,她陪在他身邊,反反復復地說:「夫君,你還有我。」
她是他最親密的人,一生一世綁在一起,絕不分離。
當初和柳聞鶯被迫分開的時候,趙朔曾覺得自己會念她一輩子,想起來時便會痛徹心扉。
但後來,趙朔捧著蘇芷音為他熬的湯,想起柳聞鶯這個名字時,竟然覺得並沒有那麼痛了。
年少時驚艷了他的戀人隨著時光淡去,夜深人靜時醒來,他看著枕邊安睡的蘇芷音,隻覺得安心。
而現在,當他再在睡夢中醒來,朝枕邊摸去時,隻能摸到一片冰冷。
趙朔沒有接柳聞鶯入府,空曠的侯府內,就這樣孤零零地一個人。
他開始嘔血,找了很多郎中看,又去宮中找了太醫,吃了一服服藥,但反反復復地沒起色。
大半年後,柳聞鶯生了孩子。
是個女孩,柳聞鶯很失望,不太管她,隻讓乳母抱著。
乳母和丫鬟倒是很疼那個孩子,她們輪流抱她、逗她,瞧著她一天天長大。
有一天,趙朔聽到她們議論:
「這孩子生得,好像和侯爺並不像……」
像有一把冰冷的劍,徑直刺入了趙朔的心底。
他沒有立刻發作,悄無聲息地查了幾個月,驗證了自己的猜測——
當初趙朔去春煙樓找柳聞鶯,每次都是一個小廝給他引路,那個小廝唇紅齒白,眉眼俊秀不說,一對瞳仁兒還是淺淺的琥珀色。
而這個孩子,瞳仁也是淺淺的琥珀色。
趙朔找來柳聞鶯,把自己猜到的事情告訴了她。
柳聞鶯又哭了。
她流著淚,講自己如何對趙朔一片癡心,是那小廝覬覦她的美色,給她下了藥。
趙朔平靜地看著她哭鬧、自殘、尋死覓活,突然發現,自己心裡一點兒感覺也沒有了。
當他不再動情時,他驚訝地發現,原來柳聞鶯每一次的招數都是如此地雷同,她甚至連流淚的角度都是一模一樣的,露出最漂亮的側臉,擺出最可憐的姿勢,每一滴淚都被計算好,每一句臺詞都經過編織。
趙朔突然覺得可笑。
想來也是,他第一次見到柳聞鶯時,不過十七歲。
而柳聞鶯十一歲時便入了春煙樓,在那裡被嬤嬤一點點調教著長大,已經混跡歡場近十年。
她給他彈過的琴、唱過的曲、說過的話,都不過是被嬤嬤教出的技巧,除了他外,還給千百人彈過唱過說過。
而他竟然把這嫻熟的技巧,當成了赤誠的真心。
……
其實僅此一次的真心他也得到過。
但被他親手毀了。
11.
又是三年過去。
趙朔老了許多,他其實風華正茂,但所有人見到這個年輕人,都會感到他身上有股沉沉的暮氣。
柳聞鶯已經死了很久,墳前長起了青草。
——是被他失手殺的。
他已經忘了具體的過程,隻記得她哭著來抱他,問他是不是念著蘇芷音,所以才不肯和她同床。
而他聽到蘇芷音的名字時驟然失控,將花瓶砸在了柳聞鶯的頭上。
……
皇上念在他父親的軍功上,盡力對他懷柔了,但此事影響惡劣,永樂侯府在京城本就不好的名聲,自此徹底變得惡劣。
侯府衰敗得很快。
他把大部分家人都遣散了,一個人靜靜地待著,有時候一坐就是一天。
如果說他還做了什麼好事的話,大概就是將柳聞鶯的孩子帶給了那個小廝。
那個小廝倒是很疼女兒,他取出攢的錢,要帶女兒離開京城。
「去哪裡?」趙朔問他。
「江南。」小廝說,「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我想讓女兒在江南長大,她大概會出落得溫婉秀麗、知書達理。」
因著這八個字,趙朔給了小廝很多賞錢,小廝千恩萬謝地走了,完全不明白侯爺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好。
其實隻是因為趙朔想到了,她也是在江南長大的。
溫婉秀麗,知書達理。
果真如此。
就讓那個無辜的小女孩在江南長大吧,父母這一代的齷齪骯臟,不該落在她身上。
趙朔自己也想去江南看看。
恰逢西南有暴民造反,皇上下旨平反,趙朔便自請前去。
他繞道去了江南,想看最後一眼。
12.
趙朔沒有想到,自己會在江南見到蘇芷音。
在一家裁縫鋪子裡,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這羅裙好看!」是玉畫,那個嘰嘰喳喳的小丫鬟。
「可是,是水紅色的……」這是玉琴,她的吳儂軟語口音最重。
「水紅色不好,小姐要麼換一條?」這是玉書,她聲音總是沉穩,就如她的性子一般。
趙朔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他聽到了一個很多年來,隻在夢裡出現過的聲音。
「顏色有什麼錯?」女子的聲音溫婉又清澈,「水紅色我喜歡,喏,我去試試。」
趙朔走進了那間裁縫鋪子。
隔著層層的衣料和木架,他看到她穿著水紅羅裙出場,如同多年前的那場生辰宴,她翩然走到他面前,笑著問他:「如何?」
幾個丫鬟全都安靜下來,鋪子中,他和女子對視著。
良久,女子輕輕笑了一下,對著玉書道:「你帶她們幾個先出去。」
丫鬟們離開了,室內隻剩下他們二人。
「芷音……」
趙朔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抖。
「你是假死,對不對?
「那服藥是假死的藥,你沒有死,你是用這種辦法……」
他說不下去。
因為後半句是,她是用這種辦法,徹底逃離他。
良久,女人笑了笑。
她後退半步,行禮如儀,是疏離的姿態:「這位公子,往事難追,不是所有的故人,都需要重逢。」
13.
南方是很少下雪的。
從小到大,蘇芷音幾乎從未在家鄉見到雪景。
但這一年,天空不但飄落了雪花,還在地上積起了厚厚的一層。
有人說這是因為西南暴亂,所以天生異象。
趙朔已經在蘇府中跪了七日,蘇芷音的父親和弟弟都去勸過他,也硬趕過,但他就是不走。
弟弟對著蘇芷音嘆氣:「他到底要怎樣?」
蘇芷音笑了笑:「我去和他說吧。」
「你還要見他?!」
「放心,見過這一面,他會走的。」
趙朔跪在雪裡,渾身都冷透了。
終於,他看見一襲水紅長裙出現在雪白天地間,緩緩朝他走來。
他的眼睛頓時亮了。
蘇芷音走到他面前,她穿了火紅的大氅,這樣過於艷麗的顏色,也被她的端莊高貴壓住,整個人像朵雪中盛開的寒梅。
她將一把傘撐到他的頭頂,為他遮住了漫天的風雪。
趙朔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痛苦。
他其實希望她鬧,希望她報復他,或者像前六日那樣不理他都好。
這樣他還能仍然抱著一絲希望。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遇到一個最陌生的旅人那樣,善意地為他撐一把傘。
他顫抖著望向蘇芷音的眼睛,想從裡面捕捉到什麼。
然而沒有,什麼都沒有。
她的眼睛清澈平靜,映著漫天茫茫的雪色。
「芷音。」他聲音發顫,「是我錯了。」
她柔軟地笑:「過去的事,就都過去吧。」
趙朔的心仿佛墜入了無底的冰窟,再說不出第二個字。
她真的放下了。
「侯爺,珍重。」
蘇芷音將那柄傘留在他身邊,轉身離去。
趙朔沒有起身去追。
他長久地看著那個背影,貪戀地想要將她永遠印在自己的心頭。
大雪綿延不絕,而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這一刻,趙朔知道,自己是徹徹底底地,失去蘇芷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