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胡弦奏樂,金帳之中人聲鼎沸。
羌戎王和慕容瑾這一對父子坐在最高處,慕容瑾的側手邊是身為寵妾的玉禾相陪。
賓客席中,慕容珠仍是一身紅衣,自顧自地喝酒,不與旁人搭話。
我斂袖上臺,盈盈一拜。
「楚氏玉粟,為羌戎王與少主獻舞。」
玉禾看到我居然還是上了臺,臉色立刻變得蒼白。
而慕容瑾則饒有興致地看向我。
上次他為了玉禾罰我時,我穿著粗陋的奴隸服,低著頭,並未引起他的注意。
但此刻著意打扮過,他看清了我的臉。
玉禾嬌艷,我清冷,於慕容瑾而言是截然不同的感覺,於是他興致盎然道:
「那便跳吧,若是跳得好,重重有賞。」
我卻搖頭:「跳不得。」
慕容瑾忍不住揚眉,眼中隱隱不悅:「你在耍我嗎?」
我垂眸:「此舞必須要江南古琴伴奏,才可起舞。」
「奴婢聽聞,羌戎中會彈此琴的,隻有慕容珠公主,然而公主身份高貴,我隻是一介奴隸,難以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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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瑾笑了笑:「這好說——妹妹,你去為她伴奏一曲吧。」
慕容珠猛地抬眸。
她冷冷道:「王兄這是要我與奴婢同臺獻藝?」
她聲音太冷,一時間整個場子都靜了下來。
慕容瑾頓時覺得掃興,眸色黯淡,臉色也沉了下來。
他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羌戎王。
羌戎王揮揮手:「瑾兒過生辰的好日子,何必掃興,再說我也從未聽過珠兒彈琴。」
這是明擺著偏向慕容瑾。
慕容珠的臉色由紅轉青,再轉白。
最終,眾目睽睽之下,她不得不起身,接過了內官呈上的古琴。
琴聲如水,我揮起廣袖,身姿翩躚,仿若雲影水光流動。
最終,琴音「啪」地一聲斷絕,是慕容珠咬著牙,彈斷了琴弦。
而我也在同一瞬跌坐在地。
血從我的鞋上漫開,在地上滲出一個暗紅色的圓。
慕容瑾一驚,他站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我咬了咬嘴唇:「奴婢蠢笨,練舞時不慎傷了腳。」
「但一心想為少主獻舞,所以決定忍痛前來,明明用白絹裹住了傷口,沒想到還是……」
我話音未落,慕容瑾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來,一把將我抱起。
我看到玉禾的臉在瞬間血色盡失。
而坐在一旁的慕容珠,眼神悄無聲息地暗了暗。
她朝我看來,眼神中似乎有種說不清的失望。
11
金帳之中,我在沐浴。
今夜,就是我服侍慕容瑾的日子。
下人們都說,少主或許會將兩位南唐公主都納為側妃,也算彰顯羌戎威風。
我洗得很慢,水已經不熱了,但是我仍然不從浴桶中出來。
我在等。
今日這一番大戲,全為了一個人。
她若是不來,我的心血便全白費了。
終於,下人們的聲音在外響起:「參見公主。」
「你們都先下去。」
帳簾一掀,慕容珠走了進來。
她的眉心像是跳著一團火。
「楚玉粟,你在玩我嗎?」
「當初我問你要不要做我哥哥的妃子,你拒絕,還說了那麼一番冠冕堂皇的話,我以為你是何等有志氣的人,結果不到半個月就巴巴地跑來跳舞爭寵,還拉著我一起丟臉,我真是看錯你了。」
我不慌不忙,在水汽之中笑了笑:「今晚為公主上的這一課,公主可悟了嗎?」
慕容珠一愣:「什麼?」
我不笑了,轉頭望向她,眼神冰冷:
「公主已經看到了,你在你父王心裡的地位,比優伶舞女好不到哪去。」
慕容珠驟然咬緊了嘴唇,如同被人捅了一刀。
握緊馬鞭的手不斷顫抖,有那麼一瞬間,我懷疑她想殺了我。
但亡國之人窮途末路,我唯有殊死一搏。
「為什麼你父王要你給慕容瑾獻藝?」
「因為你沒用,你是個女人,未來要麼嫁到外面和親,要麼賜給臣子穩固關系,你的存在就是為了討好男人。」
「相反,你哥哥他有用。他剛滅了南唐,偌大的軍功在身,未來更是會繼承大統,成為西域十六部的主人。」
「所以你必須討好他,讓他高興,即便……」
我輕聲呼出一口氣:
「即便你處處都比他強。」
慕容珠緊握馬鞭的手松了。
她的眼眶變得很紅。
「公主,留給你決斷的時間不多了,如果我去侍寢,從今往後,我就是慕容瑾的妃子,再不可能成為輔佐你的人。」
我閉上眼睛:「還請公主,自己想明白。」
帳內良久的安靜。
直到外面再度響起喧嘩聲。
慕容瑾來了。
他掀起帳簾,先是不耐煩地催促我:「怎麼還沒好?」
接著又看向慕容珠,神情半是驚訝半是不悅,道:「金帳是你該來的地方嗎?出去。」
慕容珠的雙手驟然握緊。
十二金帳,是羌戎最尊貴的地方。
最大的金帳中住著羌戎王,次一級的金帳住著羌戎少主,然後是大大小小的部落首領。
女人們隻有侍寢時,才能被裹在羊皮裡送進來,侍寢結束後,再被羊皮裹著送出去。
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成為金帳的主人。
即便是慕容珠,她以後想住在金帳裡,隻有嫁給某個部落的首領為妻,服侍他穿衣用飯,為他生兒育女。
沒有人知道她曾是古月國國君最驕傲的外孫女,鐵騎兵中人人稱頌的「天生將星」,六歲斬狼,八歲屠熊,十二歲單人單騎千裡送信,都將成為無人在意的灰塵。
眼看著慕容瑾就要抱起我,慕容珠突然揚起了手中的馬鞭。
她狠狠一鞭抽了下去,砸在了我和慕容瑾的中間。
慕容瑾被狠狠嚇了一跳:「你瘋了?」
慕容珠一笑。
她眼中,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我要這個奴隸。」她指著我,「王兄把她讓給我,怎樣?」
12
慕容珠用一副射雕大弓和一桿烏金虎頭槍換下了我。
從大帳中出來時,侍女低聲抱怨:「少主想要那兩樣寶物好久了,公主一直不肯給的,如今怎麼用來交換一個奴隸……」
慕容珠道:「話多。」
侍女立刻噤聲。
慕容珠回頭看了我一眼。
「軍師,你也聽到了吧?」
「那射雕大弓是外祖父留給我的,我用來換你了。」
「別讓我覺得不值得。」
13
幾天後,玉禾聽說了我在慕容瑾的大帳中被慕容珠帶走的事。
她並不知道我和慕容珠之間的結盟,因此前來時,臉上是看好戲的表情。
「怎麼樣,姐姐,叫你強行出風頭,大宴上還拉著慕容珠給你彈琴,果然惹怒了這位女閻王。」
「看,她敢當場攪黃了你的侍寢,讓你來她帳中當馬奴,也不讓你去給慕容瑾當貴妾。」
為了掩人耳目,我被慕容珠帶回帳篷後,對外一直以馬奴的身份示人。
但事實上,私下裡,慕容珠會叫我軍師。
她將手下的親兵分為兩隊,她帶一隊,我帶一隊。
但這些事,玉禾是不知道的。
她撫著肚子,笑瞇瞇道:「對啦,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姐姐,我有孕啦。」
「要是生了孩子,他就是慕容瑾的長子,以後可能會成為新的羌戎少主。」
我直起身,淡淡地看向玉禾。
「你想得太多了。」
「慕容瑾很快就會納新人,那些新來的妃子是各部的貴女,而你……」
我輕聲道:
「你隻是一個亡國奴。」
「亡國奴的孩子,什麼都得不到的。」
玉禾起身,她氣得臉色漲紅。
「住口!你不過是妒忌!」
「你妒忌我能成為寵妃,妒忌我能錦衣玉食。」
她拿起馬鞭,就要打我。
然而鞭子卻被人架住了。
慕容珠一襲紅衣,淡淡開口:「在我的帳篷裡,打我的人,請問你是當我死了嗎?」
玉禾對慕容珠有深深的恐懼,鞭子立刻脫了手。
她含恨瞪我一眼,轉身離開。
慕容珠在我身邊坐下,拿了個烤羊腿,撕了一半給我:「你妹妹和你,不太像一個爹養大的。」
我嘆口氣:「準確地說,她是被爹養大的,我是自己長大的野種。」
「這樣。」慕容珠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我就說嘛,她和你那個亡國之君的老爹看起來比較像一家子。」
14
在這之後,我跟玉禾都很忙。
就如前世那樣,慕容瑾開始納妃了。
新的羌戎貴女如一茬又一茬盛放的鮮花,來到了慕容瑾身邊。
懷著身孕又勢單力薄的玉禾,成為了所有羌戎貴女共同的敵人。
她整日裡忙著和這個鬥,和那個鬥,氣色眼看著一天天衰敗下去,整個人疲憊不堪,隻是強撐著那身華服的架子。
慕容瑾那邊忙著納妃,這邊,慕容珠和我也沒閑著。
帳中,我們點燃一支蠟燭,學習到深夜。
慕容珠聽我講中原的為君之道,講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講民心所向,天下歸一。
休息時,慕容珠也會給我講她知道的事情。
她講送丈夫上戰場時婦人的眼淚,講兒子的屍體被送回時父母的哭號,講小馬死去時母馬舔著它的屍體久久不願離去。
我看著她在燈火下的神情,覺得她會是個與她哥哥完全不同的君王。
「慕容公主,你的為君之道是什麼?」
慕容珠驟然被我提問,愣了愣:「為君之道?」
「你哥哥的為君之道,是徵伐四海,成為天下共主。」
「你呢?」
慕容珠沉默片刻。
她說:「我不知道。」
「我隻是希望如我母親那樣的女子不必再因為戰敗嫁給不喜歡的人。」
「希望牧民們能夠安心地放羊、圍著篝火跳舞,而不是流離失所。」
「希望父母老去時有子女在身邊照顧,希望妻子能和丈夫白頭到老,希望孩童可以無憂地玩耍。」
我輕輕地笑了,隨即深深一拜。
「慕容公主已經明白了世間最深的為君之道。」
「我也再沒有什麼可以教給公主的了。」